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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卓,你下来。”
一个大约十岁,穿着天蓝色海军服的瘦小男孩从楼上走下来。他是那么瘦,头发略黄微鬈,软软地贴在脸上,白嫩嫩的小手小脚非常细长。他大概是璟看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孩,皮肤仿佛蛋清一样透明,眼睛的颜色很浅,像是璟从电视里看到的古代天竺人。璟又隐隐约约看到他颈上挂了一根银闪闪的链子,上面挂着一个钥匙般细长的项坠。它如此的亮,似是用来施魔法的宝贝,也或者是开启某扇隐秘之门的钥匙,璟看到眩目,来不及做出判断。
男孩跑到陆逸寒的旁边,抱住他的腿,用警醒的眼神看着璟和曼。陆逸寒拍拍小男孩的头:
“小卓,你带这个姐姐去你房间,把你的玩具拿出来给她玩。”
小卓点点头,他走过来,走到璟的面前,看着她。璟也看着他,然后缓缓地去拖起她的木箱。男孩立刻过来帮她拖。陆逸寒笑着摇摇头:
“小卓,你先带姐姐上去,东西爸爸等下给她送上去。”
小卓点点头,然后走在前面给璟带路,他们上了二楼。
二楼有一个狭长的走廊,两边都是一扇一扇的门,应该有很多个房间。小卓把璟带到了他的房间,右边最里面的一间。他的房间和衣服一样,也是海蓝色的墙壁,海蓝色的窗帘,搭配着白色的床和衣柜。地板是黄色的木头,他穿着一双柔软的白色绵羊毛的拖鞋走在上面有嚓嚓的细碎声音。他席地而坐。璟站在他房间的门口,身子在半掩的门之间,迟迟没有走进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那是奶奶买给她的塑料凉鞋,新的时候曾是淡淡的雪青色,前面有三根带子。但是现在它已经脏得洗不出来了,是铁灰色,一只上面的带子断了两根,一只上面的带子断了一根,断了的带子就这么尴尬地杵在上面,走起路来晃来晃去。它趟过太多次雨水,好几次走去奶奶山上的坟墓,深陷在泥泞的土地里。璟站在小卓漂亮的房间门口,迟疑着是不是要脱去这脏得令她难堪的鞋子。
璟和小卓面对面隔着一段距离这样安静地站着。他用一种完全理解和可以等待的目光迎视着她。此时他们尚未交换彼此的故事,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信赖和理解却已产生。她终于决定还是把鞋子脱掉。于是她俯下身子脱去那双塑料凉鞋。她还没有抬起头,就看到小卓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双脚从那双高贵的绵羊毛拖鞋中褪出来,然后他把它们送到她的脚前面。璟迟疑了一下——她刚刚淋了很大的雨,脚还是湿的。她看看他,他摇摇头,表示不介意,用微笑示意她穿上。于是璟穿上了小卓的拖鞋。她的脚立刻深陷和沉溺于那种软绵绵的温暖中。她从没有过像样的拖鞋。夏天,脚上的凉鞋就是她的拖鞋,冬天,奶奶会给她找出她穿旧的小布鞋剪掉后跟当拖鞋。那布鞋对于璟来说已然太小,她的半个脚跟要蹭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水泥地的冷一股股地刺进脚底。
这是璟第一次穿上一双完整、像样的拖鞋,而它又是这样的华贵,她低头注视着白色的毛,它真的像绵羊的脊背一样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下。
小卓打开左手边的一个柜子,把玩具一件一件拿出来——色彩鲜艳的大块积木,银色机翼的模型飞机,韩国产的小型模型汽车,穿着制服盔甲的铁头士兵,可以装泥沙的塑料小铲小桶,还有会叫的电动鹦鹉。这么多漂亮精致的玩具,璟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斜着头看着她,问:
“你爱玩什么?”
璟摇了摇头,好像是个刚刚抵达地球的外星人,完全不懂得如何操控这些玩具。他眨眨眼睛,看着她宽容地笑了。6那是璟在桃李街3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深夜都不能入睡。璟想着他们的拥抱,那美好的拥抱,它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那个崭新的俊朗的男人从此走进她的生活,并扮演父亲的角色;它意味着那个像小天使一样纯洁的男孩挥动友善的翅膀邀请她一起游戏。她睡在小卓房间隔壁的客房,房间很大,只有一张写字台和一张大床。璟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她睁开眼睛环视房间,房间对她来说太大了一些,而这张豪华的大床,对她似乎也过于柔软。这些都让她感到不安。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找到门。然后她打开门,打开走廊的灯。
璟知道曼和陆逸寒睡在右边第一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渐渐靠近那扇门。也许她的潜意识里知道那里有自己探求的东西。于是一步步走近。她听到了里面有翻腾的声音,有比海cháo更加剧烈的喘息声。她没有动,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让那些声音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雪,慢慢落在她脑中大片的空白里。良久,她终于弯下身子,把脸凑近那个锁孔:白晃晃的胴体在黯淡的柠黄色灯光下奕奕生辉。像生满发光鳞片的鱼一样翻腾跳跃,像絮状连绵的云朵一样深陷缠绕。深红色的床单变成一张无限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大网,两只兴奋不已的蜘蛛正用情欲的丝紧紧缠住彼此……
她腾地一下弹离那扇门,倒退几步,让自己远离鬼匣子一般可怕的锁孔。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被他们的丝缠住了,黏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她用双手环抱住自己,肩膀剧烈地抖动,企图挣脱这黏的丝。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亦不能逃开。她只是站在那儿不断颤抖,希望把看在眼里的事都飞快地从她的脑中抖出来,甩得远远的。
璟让自己平息,不断在心里和自己小声说话,让自己安静下来。终于渐渐平静,手脚可以动,可以大口呼吸。她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充满暧昧的黄色灯光和欲望的锁孔,匆匆跑下楼去,倚着一楼的楼梯坐在地上,嘴里不断大口喘气。她努力让自己丢开那个锁孔里面的世界,它是一道闪电,把生命里尚被遮蔽的晦暗角落劈开了。亮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这伤疤已经融化在她的眼神里。
就这么坐着,坐了很久,璟才渐渐平息。可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饥饿。是的,非常饥饿。她在饥饿的时候常常想起奶奶的脸,似乎自从奶奶去世后,她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奶奶好像在问,璟丫头,你饿不饿,你饿不饿?只有奶奶真心地关心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甚至被她自己忽略。她忘记了问自己的感受,你饿不饿,渴不渴,需不需要哭一下,要不要一个温柔疼惜的拥抱……她是盲的,长久以来只是这样机械地走着,所有的神经都像废旧电线一样只是徒有其表地横亘在那里,而抵达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端,再也没有一点触动。可是就在这个受到惊吓的夜晚,璟忽然无比温柔地问自己:你饿不饿?她一直和自己的关系疏远,不懂得和自己沟通,它们仿佛只是在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下面苟且存活着。这是第一次,她意识到,要对自己好些,因为世界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会对她好些。爱是微薄的,她要给这姑娘能看到并且紧握的。于是她问自己,你饿不饿?她对着自己努力点点头。我很饿。嗯。她表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地用手爱抚了一下自己的胃。它仿佛是一片空旷的工地,到了夜间机器还在微亮的灯光下隆隆地空转。它为下一个早上的到来还那么久而感到神伤。
璟决定帮助自己解决饥饿的问题。她从地上爬起来,顺利地找到厨房,麻利地打开了冰箱。这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拥挤的冰箱。那么多的食物,五颜六色的包装直冲进眼睛。它们像不断膨胀的热气球,带着无与伦比的热情飞进了心里。此刻她是多么欢迎和需要它们啊。她看到了大颗的糙莓,饱满的猕猴桃,黄灿灿的凤梨,提子面包,绿豆饼,蛋黄派,肉脯,橙汁以及果味酸奶,还有大板的黑巧克力……她打开冰盒又看到了巧克力脆皮甜筒和正方形大盒的香糙冰淇淋……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让她如此富有成就感。是一种如此充裕的成就感。像是发现了宝藏发现了新大陆。她强烈地感觉到这么多的食物,它们都是属于自己的,任意供她支配。她感到一种凌驾的快感。
她看着它们,冰箱中不断喷出的冷气罩在脸上,但丝毫不能让她冷却。这一刻的璟是滚烫的。她为这些食物发了烧。当她伸出手做选择的时候,却是迟疑了很久。她想了又想,终于先拿出了一支甜筒冰淇淋。
她迅速剥开它金色的外衣,掀掉上面的纸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冰淇淋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就被她完全吞进了肚子。肚子里的所有热气仿佛骤然间被这团冰冷的东西都吸聚了去,身体变得轻飘飘冷飕飕的。她有多久没有吃过冷饮了?奶奶活着的时候还给她偶尔买一袋散装的酸梅粉,拌上几勺糖,放在冰箱里冻结实了,让她当冰糕吃。那带着发苦的酸味和不均匀甜味的大冰块就是璟吃的冷饮。所以无疑这种甜筒有着她从来没有尝过的甜蜜而美好的滋味。她虽然很快就把它吞了下去,可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直直地站在那里细细地回味了很久。牛奶的鲜醇,巧克力的浓滑,都一遍一遍从舌尖绕过。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回过神来,问自己还饿吗。女孩问自己的时候,就想起了刚才锁孔里面的一幕,她记起白花花的身体和纠缠如麻的情欲之丝。她拼命摇头,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专心地来面对食物,享用它们。这次她选择了蛋黄派。这个东西的滋味是她平时想象也困难的。因她只在电视里看到它出现,它用精致华美的塑料小袋子包着,她几乎不能知道它的确切模样和质地……她嚓地一下撕开了大红色的塑料包装袋,里面露出一只像新孵出来的小鸡一样黄嫩嫩的圆形蛋糕。她看着它,缓缓地伸出小手指碰了碰它。它是这样的柔软,有细细的黄色粉末掉下来,乍看起来酷似很小的时候奶奶拿着鸡蛋和面粉到巷子口加工的鸡蛋糕。可是它却比那鸡蛋糕高贵太多。它不会有锅底糊了而沾上的黑块,不会有嵌在蛋糕里面的碎蛋壳,它是这样的圆润和细腻,中间还夹着浅黄色半透明状的奶油。她紧紧地捏住它,让手指深陷在那软绵绵的糕体中,把它送进了嘴中……
她不能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会不知道怎么办好,脑子里立刻会被大片的白色侵吞,会被蛛丝缠绕。她只有不断地问自己,你饿不饿?你还饿不饿?饿。于是她继续拿起食物,拼命地塞进嘴里。她吃了三个猕猴桃,这也是她第一次品尝这种水果,它是这样的碧绿可人。她又吃了所有的糙莓。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作文里写过最喜欢吃糙莓,因它特殊的香味和鲜红欲滴的模样。可事实上她只吃过两次糙莓,而且也从没有吃过这样多。她又喝了酸奶,酸奶是青苹果口味和柠檬口味的。它像拌着白糖的白雪一般清凉凉地糊住了女孩的嘴。她又吃了
提子面包,葡萄干藏在里面,她把面包大口大口地放进嘴里,然后用牙齿慢慢和它玩耍,把葡萄干找出来。每一颗葡萄干都在嘴中化成持久的甜意。然后她又吃了绿豆饼。是装在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里的,一个绿豆饼一层花衣裳,和奶奶从前买给她的那种一打用白纸包裹着的大不相同,而味道也更加糯甜,绿豆的味道更加浓郁。于是她把那整袋的绿豆饼都吃了下去。最后她吃了巧克力。璟小时候也吃过巧克力的,干干瘪瘪的一小块,因为已经化了所以特别软,进了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咬就消失了。所以这应当是她第一次正式吃巧克力。黑色的巧克力上镶嵌着纯白的坚果。坚果宛如细碎的贝壳一般在大片的黑色领土里若隐若现。她把那大块的巧克力掂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分量让女孩觉得格外安全。她掰下一个角放进嘴里,它并没有立刻化去,只是一丝一缕地把浓郁的甜意传输到舌尖。可是她已经等不及它化去了,开始咯吱咯吱地咬碎它,甚至没等果仁完全咬碎就把它咽了下去……她又吃凤梨,明艳的黄色,汁水溅在了衣服上,而果肉的涩狠狠地刺激了她几乎已经麻木了的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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