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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在小说里写到一个女孩对猫的复杂的感情。它是真实的,关在房间里写作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听到猫的哀叫,非常大的声音,像是有人正要送它去死。但那声音又分明是充满预谋的,像是故意要激怒什么人,闹出点更大的事情来才好。璟很想冲出去把它从阳台扔下去,她很想听听在真正的危险中,它到底是怎么叫的。她的脑中幻化出一幕场景,那只猫宛若洁白海鸥在天空滑过,然后嗖地直冲地面。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厌恶这只猫,甚至总是有要把它扔下去的念头。也许是因为它的眼神。第一次它从楼梯上看到璟,大概就意识到这个疲惫不堪的女孩才是这个家的掌权者,但她看起来那么冰冷,似是再无多一分的爱恋可以分给它。因此它看璟的时候流露出抗拒的眼神,充满本性中的邪气。璟正是察觉了这种邪气,让她觉得它已经脱离了一只猫应当有的温驯依赖的品性,变成了一个小怪物。璟终于明白,并非所有的处于劣势的弱者都能令人同情。
璟忽然有些明白曼为什么那么厌恶她。她有一种潜意识地反抗曼的情绪,这种反抗,其实已经超出了被欺负时做出的合情理反抗,而是一种充满攻击性和杀伤力的姿态。璟一直努力掩藏自己的这股力量,可是眼睛里的邪气让曼看到了。曼知道璟藏着很大的危险性,于是想要制服她。璟终于相信,所有的感情都是有来有回,爱如此,恨亦如此,她和曼走到今天,定然不仅仅是曼的缘故。自优弥入狱,璟对曼的憎恨到达顶点,但她决然不会冲去找曼吵架泄愤,她知道,这好比做个疯了的小丑,发疯的样子虽让人害怕,但是总要停息下来,那时她仍旧是她,还是小丑。因此,惟有她不再是弱者,她让曼难受、妒忌,那心魔的折磨是最熊熊的火。她承认在心中诅咒过曼,尤其是在优弥刚刚入狱时,她心中时有恶毒的念头产生,压在那里,化作对曼的诅咒,而这些天璟写着这只猫,忽然间心中平和了许多,她想,无论如何,自己再也不需要诅咒了。
这是璟第一次这样长时间集中精力地写作。她开始初尝此间的苦痛。“比想象得还要孤单。”璟对自己说。这种孤单并非因为远离人群,而是她发现在写作的这段时间,自己根本不能选择间断、中止、放慢,她完全不能融入其他的事情当中,比如谈笑风生地吃一顿丰盛的饭,比如给自己挑选一件心爱的衣裳。她不能集中精力于这些,哪怕没有灵感,她惟一能做的是坐在电脑前等待灵感再度出现。这等待可长可短,无人可知。璟绝望地想,这几乎像是钓鱼,如果你只是做出钓鱼的样子,却心不在焉,鱼竿摇摆不定,鱼一定不会上钩的。但是即便你聚精会神,一动不动,鱼亦未必会被钓上来。璟几乎不能忍受这种死寂般的空等待,她烦躁、不安,听见猫叫就想冲出去教训它。在这样的空虚中,璟再度开始暴食。她有时会忽然去楼下的便利店,买很多零食和方便食品回来。这样,她在那些焦灼的时刻不至于无所事事,茫然若失,她可以用吃东西来填充空虚,令自己显得忙碌、充实。然而她并不饿,吃的时候已经感觉它们恶心,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璟的胃已经在这些年的节食中萎缩了,吃下这样多的食物,根本无法消化。并且长久以来,她用来克制自己的一直是曼。当她想要暴食时,就会告诉自己,这样会变得如从前那样臃肿可笑。你难道忘记了吗,清晨被曼打醒,她鄙夷地俯视自己,烟灰掉进她的头发里。她以极强的精神力量克制自己不听指使的身体,可是这样的精力损耗令她根本无法把小说写下去。
无意之间,璟在翻看她为之写稿的一本杂志时,看到一篇有关暴食症的报道。里面提到了包括黛安娜王妃在内的五个女子是怎么困囿在暴食症里。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那些可怕的后果毫不在意,却只是非常深刻地把“暴食催吐”四个字记在了心里。
璟第一次刻意令自己呕吐是在一个六月中的深夜。那天猫叫得很凶,不知小颜和小卓在做什么,小颜大声地笑起来,她显然没有认为猫的叫声有什么不妥。璟克制自己不要出去制止他们,她也许会伤害那只猫,也许会令小颜受委屈,于是她只能不停不停地吃。在吃下那么多的甜食之后,璟更加没有灵感。而那胀得可怕的肚子时刻都在提醒她后悔。她坐立难安,终于冲到洗手间,在马桶前弯下身子,一只手塞进喉咙里面。手指一直探伸进去,很顺利地,璟呕了一下,吐出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消化掉的食物。她竟然感到舒服很多,这种舒服也许心理上的要多过生理上的。在璟的心里,食物丑恶得宛如垃圾,它们塞满她,还不断膨胀,令她沦为和它们一样的“垃圾”。
那个夜晚璟在洗手间呆了很长时间。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璟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被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胀得通红的脸吓了一跳。璟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触碰这张惊恐的脸,别怕,别怕。她躺在床上,很快地安然入睡了。这份心安来自璟相信她吐出了所有的食物,她的肚子是瘪的,明早她不会长胖。仿佛在这场和食物的战争中,是她最终取得了胜利。
次日醒来脸是肿的。嘴角有轻微的溃烂。但是她觉得肚子是平坦的,垃圾们没有机会害她。她于是满足地笑了。
她以为这是向她敞开的一扇门,是救助,再也不用和食物战斗。所以这成为了另一个开始。生活递给她的是一个包装华美的炸弹,可她却浑然不知,还以为是一个可以渡江渡河的救生圈。
于是开始暴食催吐。每天买更多的东西回来,吃完了就吐掉。吃完了就故作镇定地从房间走出去,径自走到洗手间。打开莲蓬头,装作在洗澡的样子,开始俯下身子吐。事实上,大抵是第一次的侥幸,抑或那个诱惑她上钩的魔鬼,施了魔法让第一次那么顺利,而此后往往一次只能吐出一点。或者很多次的呕,可是都没有办法吐出任何东西。璟透过被水打湿的镜子看着自己,眼睛里全都是血丝,瞳孔扩大,涨得通红的脸是扭曲的。可是还不能结束,不能让身体里留着任何食物,于是再俯下身子继续呕吐。
这样连续的呕吐一直持续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璟慌忙扭转抽水马桶的把手,让那些耻辱的东西被水冲走。她开始洗澡。一遍一遍冲洗自己的身体。
璟,这是你吗?这样的事情你不会觉得痛苦和恶心吗?真的只有在这样的折磨中你才能得到愉悦吗?喷薄的水冲刷她的口腔,可是那酸味像是打进了她的牙床,怎么也不能消去。她因恐慌流出眼泪,也终于开始明白,她掉入了一个陷阱,自己已经被控制,做着机械的动作,怎么也停不下来。
然而每次仍旧如此。尤其是在当她吐出所有的东西,渐渐就忘记了痛苦,胃的清空让她很快陷入一种出发的状态。下一个过程很快开始了。
那天璟吐完,洗完澡惶惶地回到房间,小卓来敲她的门。她把食物塞到床底下,打开门。
小姐姐,小卓轻轻地唤着璟。璟把房间的灯光调得很暗,不让他看清自己的脸。
什么?
你就要过生日了,我也放暑假了。我们去郊外玩好不好?
陆叔叔的忌日也要到了,璟说——这两个日子永远连在一起。
朋友告诉我一个地方,有大片的指甲花,还有木头的房子。可以在那里野餐,还可以拍照。我们还没有合过影呢……小卓轻轻地提醒璟。
是吗?璟忽然很难受。的确,和陆叔叔,和小卓都没有合影。
是啊。在指甲花田里拍一张合影,一定很美。然后放到爸爸的墓上,让他看看,小姐姐现在有多好看。小卓微微一笑。
小卓……
嗯?
爸爸也会很开心小卓长得那么高了。璟轻轻地说,怔怔地看着他。这些日子璟就像沉在狭仄的井底,很久没有在夜晚单独见到他。而他,也似完全不同了。他真的那么高了,比他父亲还要高。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蓄长发,头发已经很长,浓黑光亮,他的美好气质已经充盈着每一根头发,还有他那和石膏、画笔有特殊缘分的手指。他灵气逼人,和她在同一个方向逼近着当年的陆叔叔和丛微。她知道,他已经胜于他了。这是不是恩赐。他一直潜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在忽然长大的一天闪出令她信服的光亮,宛若阿拉丁神灯,照耀的那一刻,宣布罹难日的结束。
璟朝着小卓走过去——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上是不是还有那股浓郁的酸味,可是已经不顾及这些了。璟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她想附在他的耳边告诉他,可是还未来得及,眼泪已经簌簌地掉下来。自陆逸寒死去,璟几乎从未在小卓面前哭过,连第一次去监狱看过优弥,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哭过。亦不懂得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最亲近的人面前,仍旧紧紧捂住那伪饰的面具。
你总是那么焦灼,总是好像不能停歇。小卓伸出手,撩开璟刚刚吹干、盖在眼睛上的刘海——太久没有修剪了,已经阻挡璟的视线。
璟扬起头看着小卓,这几年来的沉闷,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吗?没有过渡,没有这其中的不断演变,他们之间的感情像是被冰冻起来很久,终于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了。
你坐下,我给你剪剪头发。小卓说。璟完全相信他的技艺,因为曾见过他给高中同学剪头发。他的手是那么灵巧,适合各种细微精密的工作。
小卓出门去取剪刀,然后搬过椅子让璟坐下。给她套上一件他的旧衬衫。璟听见剪刀和头发发出的嚓嚓嚓嚓的轻细声音,想象着他的手宛如海鸥一样从她头顶掠过。身上的格子衬衫上除了肥皂的香气,还有他的气味。这幽幽漫散开的气味亦会开始令女孩子着迷了吧,她想。
璟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身上的衬衫,眼泪封住的视线里是他在左边,在右边,在她前边晃的身体。
很长了吧?璟还在哽咽着便问小卓,因为她不再想让他们回到无话的状态。
嗯。太长了,是为了把眼睛藏起来吗?让自己永远那么神秘,谁也不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小卓说。
璟的心钝然地动了一下。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小卓的眼里,自己是这样的。
小卓好像看出了璟的失望,俯下身子,轻轻对她说:我已长大,我们还能不能回到过去那段交换心事、彼此扶持的时光?能不能不要再把自己隔绝起来?
璟点点头。两人都不再说话。
等到小卓将她的头发修剪好,提着剪刀转身要走的时候,她才慌忙喊住他:小卓……
小卓回过头来微笑地看着璟。
有太多的话要告诉他,想告诉他,她在写一个非常长的小说,可是她一点也不爱它,它只是工作。它让她狂躁,紧张。她需要他的安慰和支持。她要他守着她。她想要告诉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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