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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实上他是否一定能够飞得高飞得远。一种说法是,坐过牢的人就不再惧怕坐牢;另一种说法是,坐过牢的人更加惧怕坐牢。我想前者适用于职业革命家,后者则是大多数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刘羽弥留之际发自内心的恐惧呼喊,使我联想到他一九七八年选择不介入《今天》,以至一九九○年选择出国。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弱者,他介于两者之间。这样一个“毫无侵略性”的人,差点儿病死在铁栅栏里的牢狱之灾,是足以使他记住一辈子,也足以影响他一辈子的。
刘羽果然没有再醒过来,冬天刚来的时候,刘羽死了,没有等到振开回来。
从八宝山回来的路上,我们都不想说话。许久,晓青说:“人生真短!”
“短得都不值得珍惜了。”我在心里回应晓青。
第二天,收到甘琦的邮件。她说,振开流泪了,买了白色的玫瑰,点了蜡烛,连女儿田田都安静得不再说话,她知道这个刘伯伯对爸爸很重要……想起振开在《波兰来客》写过:“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这描写的是上个世纪的一九九七年,刘羽到振开北美的家小住时的心境。算起来,一晃又是八年。
二○○四年
精神流亡者的重访1
和加明约好到东环广场底层的茶馆见面,不谈事,只聊天。下午茶馆人少,再把手机一关,这份闲散实在是难得。
其实我与加明只是第二次见面。不久前北岛通知我在月坛北街的老上海有个饭局,去的人除了甲乙丙丁,还有陈加明。我问,陈加明是谁?他说是《今天》最老的成员。我也被说成是老《今天》的成员,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个人存在。为了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同仁,我从城北跑到城西。那天,因为不到三岁的儿子生病,加明没来。也许二十多年前就像这次一样,每一次的偶然都让我们俩赶上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黄锐请客,地点是他798厂画廊的西餐馆。如今的黄锐,作为先锋艺术活动家,在北京东区闲置的厂房搞起艺术家村落,风流人物刘索拉、洪晃都跑到那里置业,他自己也有了气派的工作室和西餐厅,和当年相比可谓是鸟枪换炮。那天一屋子男女老少像是家庭聚会,客人中只有一个我不认识,稳重谦和的样子,像是城府很深,让人猜不出来路。我想,哦,这就是加明了!
看不出来,加明曾经是个风流倜傥的家伙,这多少来源于家族遗传。他父亲陈健是周旋那一代的电影演员,当年演艺圈里的美男子,母亲痛说革命家史时,抖落出不只一个在中国人人皆知的美女与父亲有染。美男娶美女,儿子自然是美少年。七十年代初,加明才十四五岁便开始浪迹江湖,和老三届最狂的学生一起滑冰游泳,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到老莫吃西餐,并且经历了比现在被定义为早恋更早的初恋。
加明真不愧为见多识广与时俱进,居然连坐牢都没落下。在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中,坐牢的经历一点儿也不稀奇。去年,几个互不相识的人偶然凑在一起,有赫赫有名的北大哲学系教授,有生财有道的商人,有锐意改革的农民企业家,一共六个人,其中四个人坐过牢,比例是百分之六十。现在是我和加明,比例是百分之百。
加明被劳教,是因为警察半夜查户口时用手电筒照他脸,他觉得受了侮辱,冲突起来把警察打了。我说,你一点儿都没吃亏,在你尽情挥洒青春的时候,我却每天在开展革命大批判,狠斗私字一闪念。如此革命的我,尚且因为反革命罪而坐了牢,不革命的你,坐坐牢也理所当然。况且,你已经足够幸运,动手打了警察才被劳动教养两年,而只动口没动手的孙志刚却丢了性命,你没什么可抱怨的。加明对此没有异议,连连说,是呀是呀,一点儿都不抱怨。语气和表情都特别诚恳,让我觉得开这样的玩笑很不厚道。
七十年代末,美少年成长为美男子,随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雅尔的激光音乐进入大陆,加明开始迷恋跳舞,美女随之扑面而来,舞者加明出尽了风头。
其实,我无意讲述加明是怎样一路玩儿过来的。我的疑问是:一个原本浮华的、颓废的陈加明,为什么参与了一个民间文学刊物?
事实上,看起来以玩儿为主的加明,和那个年代众多青少年一样,有着难以言传的无奈。家庭四分五裂,爱读书却没有读书的动力,有朋友却缺少进取的氛围。如果说一些人因为承受不了生活之重而绝望,那么另一些人则是因为承受不了生活之轻而痛苦。就在加明因为打了警察而被劳教之前,他曾经精心地设计过一次自杀。他从不同的药店买安眠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攒够一满瓶时一次都吞了下去,幸好被姐姐偶然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找不到一个生活的支点,从虚无的沼泽中自拔。何止是加明,本应最具活力的青年一代,都在迷惘中挣扎。比如我,虽然作为政治犯而坐牢,但为之殉情的理想又是何等的虚妄!“垮掉的一代”出现在美国六十年代史无前例的富裕时期,参加者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子弟,而孕育中国反叛者的,则是史无前例的精神与物质双重贫困的时期,别说是高等教育,有些人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有完成。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无从“垮掉”,我们是被“虚掉的一代”。
加明的幸运在于,父母不仅传给他一副好相貌,还传给他四壁图书。从劳改农场回来后,他无心到工厂上班,每天在家里读书。一间自己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四壁图书,成为他和北岛交往的机缘。
一九七七年加明解除劳教,那一年正是北岛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惟一的妹妹因为抢救落水儿童而遇难。悲痛得有心替妹妹一死的北岛,无法面对为痛失爱女精神受到刺激的母亲,搬到加明家住。白天,加明去厂里上班,他在家里读书写作。在那里,他完成了惟一一部长篇小说《波动》,小说署名“艾珊”,题献给珊珊。除了写小说和诗,他开始学习英语。很难想象,他会严肃地对下班回家的加明说:“你今天该读许国璋第十八课。”这使我联想到,在《今天》编辑部的会上,他一脸严肃地宣布:“编辑部内部一律不准谈恋爱。”很多年来,我们总用这一情节嘲笑北岛。
这期间,北岛也曾鼓励加明写作。加明原本是有艺术天分的,钢琴、手风琴、吉他这些乐器都是无师自通的,现在他打开琴盖还能弹出一手乐曲。加明说,黄锐、严力也并没有卧薪尝胆的苦修,都是从那一时期才开始画画,一年以后伙同钟阿城、曲磊磊、马德升等人举办了“星星美展”。如同鲍勃·迪伦在民歌节上接通一只电吉他,激怒了他的大部分听众,从此民谣让位给摇滚,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由于画展激怒了某些官员,遭到封杀,因而成就了中国先锋艺术运动,黄锐、严力等人也从此走上了艺术家的道路。
他们频繁地出游。近的到香山、颐和园,因为有的人要上班,约会时间常常在下午四五点,傍晚在昆明湖边划船边喝酒自然是很浪漫,远的到十渡、百花山、丁家滩,自行车、汽车、火车、步行,不辞辛苦不厌其烦。我怀疑在八十年代火起来的北京郊区这些旅游景点,就是被他们这帮人炒起来的。加明带来了女朋友宝贝,陆焕兴带来了妻子申丽灵,北岛带来了弟弟振先和两个表妹,芒克带来了严力,严力又带来女朋友李爽,刘羽、黄锐也是其中的一员。像滚雪球一样,这个沙龙越滚越大。圈子的外围还有一批歌手。那时人们私下里唱苏联歌曲,为此被整甚至进监狱的也大有人在,我在监狱时,就遇到两个因为唱外国歌曲而被抓进去的。但是,那时这个圈子已经开始唱邓丽君,唱披头士。我曾经奇怪,诗人们怎么各个都能唱歌?多多、北岛、芒克都亮出过说得过去的美声,原因是在那个圈子里,写诗是隐私,朗诵诗只是点缀,唱歌才是主打,像现在的娱乐圈一样,唱得好的像歌星一样受到追捧。
精神流亡者的重访2
在《今天》第一期上发表的《黄昏:丁家滩——赠M和B》就是北岛在一次郊游时的即兴之作,其中的M是加明,B是加明的女朋友宝贝。
……
是她,抱着一束白玫瑰,用睫毛掸去上面的灰尘。
那是自由写在大地上,——殉难者圣洁的姓名。
是他,用手指穿透,从天边滚来烟圈般的月亮。
那是一枚定婚的金戒指,姑娘黄金般缄默的嘴唇。
……
当时他们正在热恋,后来宝贝成为加明的妻子,又过了几年,宝贝去了日本并且发了财,身份也由加明的妻子成为加明的前妻。
福建的诗人蔡其矫是这个圈子中最年长的,却是最活跃的,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见到漂亮女孩儿眼睛就发亮。是他介绍北岛与舒婷相识,他们开始通信并把诗互寄给对方。
一九七七年八月二日是北岛的生日。这一天飘着小雨。北岛、芒克、俞沪琴、赵国强、严力一行五人到颐和园为北岛庆祝生日。不久,雨下大了,他们躲进石舫旁边的茶馆,你一句我一句地即兴作诗,有的是一人一句,有的是一人两句。最后这个整理任务落到了严力的头上。当晚,严力一字不落地将白天的即兴之作整理在笔记本上:1我用眼睛说:雨是绿的!
为什么为了什么我反复捉摸以为我属于绿色!
2到处都是泥泞,到处都是心灵,到处都染遍了黄昏的足迹,到处飘着我的声音。
啊,留下的寂静。
3雨水淌着八月的热情。
我要抽烟,屋角里蹲着一只猫,还有猴子,都紧盯着待燃的烟头。
还有火柴吗?
潮湿的木头冒起了烟,我心中的火唱起了歌颤颤巍巍。
4我从大雨中归来,酒在皮肤上打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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