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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别人到他的小屋里去过几次,喝过水,烤过火,都没有见到他。人们告诉我,他只有三顿饭时在家。
冬天,我又和别人路过他的家,他在。那是前半晌,他已经在做饭了。我说:“这么早就做饭?”别人说:“他到冬天都是吃两顿。”他把小米饭焖上,说:
三顿饭一顿吃两碗;
两顿饭一顿吃三碗。
算来算去一边儿多,
就是少抓(1)一遍儿锅。
人们告诉过我,这人说话从来就是这样,张口就押韵。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话全部押韵的人。莫里哀喜剧里的汝尔丹说了四十年散文,此人说了六十年韵文!
他的韵押得还很精巧。不是一韵到底,是转韵的。而且很复杂。除了两个“碗”字互押,“多”与“锅”押;“一边儿”“一遍儿”也是相押的。节奏也很灵活,不是像快板或是戏曲,倒像是口语化的新诗。他说话还有个特点,很形象。结构方法也和一般人不一样。
这个人并不爱滑稽逗乐,平常连话也不多,就是说起话来就押韵,真怪!
@乡下的阿基米德
阿基米德,古希腊学者。生于叙拉古。曾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确定许多物体的表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方法,并设计了多种机械和建筑物。罗马进犯叙拉古时,他应用机械技术来帮助防御,城破时被害。
——《辞海》
此人可以说是其貌不扬。长脸,很长。鼻子下面的人中也特别的长。他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脾气好。多会也没见他和人红过脸嚷嚷过。不论是开会,是私底下,他总是慢条斯理地说话,脸上带着笑,眯缝着眼,有一点结巴,不厉害。他不是随风倒的人,凡事自有主见。但是表达的方式很含蓄,很简短。对某人的行为不以为然,只是说:“看看!——这人!”对某种意见不同意,只是说:“嗯!——说的!”因此得了个外号:老蔫。另一个特点是:内秀。
他是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的老工人了。主要工作是管理马铃薯试验田。但这只是相对固定。哪里需要人,他就被调去。大田、果园、菜园都干过。粉房的师傅请假回家探亲,他去漏几天粉。酒厂的师傅病了,他去烧两锅。过年杀猪,那是他的活。骡马得了小病,不用送兽医院,他会扎针。他是个好木匠,能开料,能算工。什么地方开农具革新展览会,所里总是派他去。回来后,不用图纸,两三天内,他就能照样鼓捣出几件。
他有一对好耳朵,一个好记性。不论什么乐器,凡是他见过的,他都能摆弄,甭管是横的,竖的,吹的,拉的,弹的。他不识谱,一般的曲子,他听两遍,就能背下来。所里有个李技师,业余爱拉小提琴。这玩意工人们没有见过,给它起了个名儿,叫“歪脖拉”。他很爱这洋乐器,常常到李技师屋里去看他拉,听他拉。有一次李技师被所长请去研究问题。回来时听见有人在他屋下拉他常拉的练习曲。心想:这是谁呀?推门一看,是他!李技师当时目瞪口呆了半天。
为了旱涝保收,所里决定冬天打井。没有人会。派他到公社打井队住了一个星期,回来,支起架子就开工了。两个冬天,打出了八口井。再打两口,就完成了计划。打井不能打打停停,因此得三班倒。为了提高效率,搞了竞赛,逐日公布各班进度。在手的这口井已经打穿了沙层,打到石层了,一两天就能出水了。井筒、油毡都已经准备好,净等着敲锣打鼓报喜了。打到石层,可就费劲了。一班出不了多少活。夜班的带班的是个干部。他搞了点物质刺激,说是拿下多少进度,他买五包牡丹烟请客。这一下,哥儿几个玩了命,而且违反了操作规程,该起锥时不起锥,该灌泥浆时不灌,一个劲地把井锥往下砸。——一下把个井锥夹住了,起不出来了。全班十二个棒小伙子鼓楸了多半夜,人人汗透了棉袄,这井锥像是生了根,动都不动,他娘的!
天亮了,全所的干部、工人轮流来看过,出了很多主意,全都不解决问题,锥还是一动不动。大家都很丧气。得!费了半个月,四百四十个工,还扔了一个崭新的火箭锥,这口井报废了。
老蔫来看了看,围着井转了几圈,坐下来愣了半天神。后晌,他找了几个工人,扛来三十来根杉篙,一大捆粗铁丝。先在井架四角立了四根柱子,然后把杉篙横一根竖一根用铁丝绑紧,一头绑在锥杆上,一头坠了一块千数来斤重的大石头。都弄完了,天已经擦黑了。他拍拍手,对几个伙计说:“走!吃饭!饿了!”工人们走来,看看这个奇形怪状的杉木架子,都纳闷:“这是闹啥咧?”我也来看了看,心里有点明白。凭我那点物理学常识,我知道这是一套相当复杂的杠杆。
天刚刚亮,一个工人起来解手,大声嚷嚷起来:“嗨!起来啦!井锥起来啦!”
老蔫来看看,没有说什么话。还跟平常一样,扛着铁锨下地,脸上笑眯眯的。
按说,他够当一个劳模。几年来的评选会上,工人们都提了他。但是领导不同意。原因很简单:他不是党员。
@俩老头
郭老头、耿老头,俩老头。这两个老头,从前面看,像五十岁;从后面看像三十岁,他们今年都已经做过七十整寿了。身体真好!郭老头能吃饭。斤半烙饼卷成一卷,攥在手里,蘸一点汁,几口就下去了。他这辈子没有牙疼过。耿老头能喝酒。他拿了茶碗上供销社去打酒,一手接酒,一手交钱。售货员找了钱给他,他亮着个空碗:“酒呢?”售货员有点恍惚:记得是打给他了呀?——售货员低头数钱的功夫,二两酒已经进了他的肚了。俩老头非常“要好”,——这地方的方言,“要好”是爱干净爱整齐的意思。不论什么时候,上唇的胡子平整乌黑,下巴的胡子刮得溜光。浑身的衣服,袖子是袖子,领子是领子,一个纽扣也不短。俩老头还都爱穿撒鞋,斜十字实纳帮,皮梁、薄底,是托人在北京步云斋买的。这种鞋过去是专门卖给抬轿的轿夫穿的,后来拉包月车的车夫也爱穿,抱脚,精神!俩老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年下办年货,一起去;四月十八奶奶庙庙会,一起去;开会,一起到场;送人情出份子,一起进门。生产队有事找他们,队长总是说:“去!找找俩老头!”“俩老头”不是“两个老头”的意思,是说他们特别亲密的关系。类似“哥俩”、“姐俩”。按说应该叫他们“老头俩”,不过没有这么说话的,所以人们只能叫他们“俩老头”。
两个老头现在都是生产队的技术顾问。郭老头精通瓜菜,也懂大田;耿老头精通大田,也懂瓜菜。
两个人的身世可不一样。
我第一次遇见郭老头是在一个卖老豆腐的小饭铺里。他坐在我对面,我对他看了又看,总觉得他脸上有点什么地方和别人不大一样。他看着我,知道我心里琢磨什么,搭了茬:“耳朵”。可不是!他的耳朵没有耳轮。“你拿牙咬咬!”那可不行,哪能咬人的耳朵呢!“那你用手撕撕!”我也没有撕,倒真用手指头捏了捏:他的耳朵是棒硬的!——“这是摔跤的褡膊磨出来的。”
他告诉我,他不是此地人,是北京人,——他说的是一口地道北京话。安定门外住家,就在桥根底下。种一片小菜园子,自种自卖。从小爱摔跤。那会摔跤,新手初下场子,对方上来就用褡膊蹭你的耳朵。那会儿的褡膊都是粗帆布纳的,两下,血就下来了。他的耳朵就这么磨出来了。
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那年大旱,河净井干。种菜没水哪行呀?逃荒吧。逃到张家口,人地两生。怎么吃饭呢?就撂了地摔跤。不是表演,是陪人摔。那会有那么一帮阔公子,学了一招两式,喜欢下场显示显示。他陪着摔,摔完了人家给钱。这在阔公子们叫作“耗财买脸”。他说:“不能摔着他,还不能让他摔着了。让他摔着了,倒了牌子;摔着他,那哪成呀!——这跤摔的!”混了两年,觉得陪着人家“耗财买脸”,太没意思了!遇到一个熟人,在这里落了户,他也就搬了过来。一晃,四十年了。
我有一天傍晚从城里回来,那天是八月中秋,远远听见大队的大谷仓里有个小姑娘唱《五哥放羊》。真是好嗓子,又甜,又脆,又亮。哪来这么个小姑娘呀?去看看!走进门,是耿老头!
耿老头唱过二人台。艺名骆驼旦。“骆驼”和“旦”怎么能联在一起呢?再说,他哪儿也不像骆驼呀?既不驼背,也不是庞然大物,——他是个瘦瘦小小的身材,本地人所谓“三料个子”,据说年轻的扮相俊着呢。也许他小名叫个骆驼。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没弄清楚。他这个“旦”是半业余的。逢年过节,成个小班子,七八个人,赶集趁庙,火红几天。平常还是在家种地。
俩老头都是在江湖上闯过的人,可是他们在作务庄稼上,都是一把好手。
他们现在不常下地干活了,每天只是到处转转,看看,问问,说说。
俩老头转到一块瓜地。西瓜才窜出苗来,长了几片蓝绿蓝绿的叶子,水灵灵的,好看得很。俩老头围着瓜地转了一圈,咬了一会耳朵,发了话:“把这片瓜都刨了吧,种别的庄稼,种小叶芥菜吧,还能落点猪食。”——“咋啦?”——“你们把瓜子安得太浅了,这一片瓜秧全都吊死了!”瓜子安浅了,扎下根,够不着下面的底肥,长不大,这叫“吊死”。“看你俩说的!青苗绿叶的,就能吊死啦!你们的眼睛能看穿了沙层土板啦!真是神了!不信!”——“不信?不信,看吧!”过了两天,蓝绿蓝绿的瓜叶果然全都黄了,蔫了。刨开来看看,果然,吊死了!
也许因为俩老头闯过江湖,他们不怕官。
“大跃进”那年月,市里下来一个书记,到大队蹲点。在预报产量的会上,他要求一再加码。有人害怕,有人拍马,产量高得不像个话。耿老头说:“这是种庄稼?是起哄哪?你们当官的,起了哄,一走!俺们秋后咋办呢?拿什么往上交,拿什么吃呀?”书记有点恼火,说:“你这是秋后算账派。”郭老头说:“秋后算账派有什么不好呀?就是要秋后算账嘛!秋后算账比春前瞎闹强!”胳膊拧不过大腿,产量还是按照书记要求的天文数字报上去了。措施呢?主要是密植。小麦试验田一亩下了二百斤麦种!高粱、玉米、谷子,一律缩小株行距,下种超过往年三倍。郭老头、耿老头坚决不同意,书记下不来台,又不能拍桌子,气得他说:“啊呀!你就做一次社会主义的冒失鬼行不行?”
到了锄地时,俩老头拿着小锄,下地干起活来。他们把谷子地过密的小苗全给锄掉了。锄一棵,骂一句:“去你娘的!”——锄一棵,骂一句:“去你娘的!”队长知道了,赶紧来拦住:“啊呀!你们这是干啥呢!这是反领导呀!”俩老头一起说:“怕啥!他打不了我反革命!”
秋后,大田全部减产,有的地根本没有秀穗,只能割了喂老牛。只有俩老头锄过的地获得了大丰收。
在市里召开的丰产经验交流会上,俩老头当了代表,发了言,题目是:《要当老实庄稼人,不当社会主义的冒失鬼》。主持会议的就是来蹲过点的那位书记。书记致过开幕词,郭老头头一个发言,头一句话就是:“×书记叫俺们做社会主义冒失鬼……”
俩老头后来一见这位书记,当面就叫他“社会主义的冒失鬼”。书记一点办法没有。看来他这顶“冒失鬼”的帽子得戴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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