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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亮时,浓雾弥漫的江面远远驶近一艘巨舶。
船身通体赤木黑漆,高十余丈,沉水深纵,有弘舸巨舰之势。船中甲板货舱阔余,首尾拟房屋之制,四壁施窗,上施栏楯,房外挂旌旗,虚虚望去竟似民间酒肆瓦舍。
横阔江面巨渡遮天,程清怔怔看着眼前,她忆起自己这十余年,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悲凉。
歙州水行漕运兴盛,她却从来只见过年节游船时的画舫小渡。幼时大哥随父亲四处奔商,回家时总与她说些路上见闻,豪匪凶贼、舟船山海,她那时只觉是书中传奇,后来二哥闯出自己一番事业,偶然与她提起种种,她也是没见过的。
那些未知于她似卷中神话,如今这般巨船驶近眼前,程清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混沌半生所见狭隘。
十六年困于府中,最远不过乘撵行至城郊马场。终日坐于闺床,直至媒人上门,一纸婚书三过礼,匆匆定下余生几十年……这便是她闺阁女子的一生。
程清紧了紧与秦儋交握的手,她惊觉自己此生所行最远一步便是那日跨入藏身箱中。
她不仅来追秦儋,更是追明日。
漕船嘈闹,商舶自后渚出发,抵此岸已至途程后段。船甲目及之处已有百十人,行货复杂,见秦儋一行人上了船,船上各色人马也只浅浅扫量两眼,见到镖行熟人与之打个招呼,便转过头去继续自己的活儿,不再理会。
登船途中程清一直默然,低着头跟在后头,秦儋以为她是碍于秦青身份不能言语,心中烦闷,手中裹住那柔软掌心捏了捏。
甲板上闰五等人已卸货入舱,此时天还未亮,船侧舷蒙着一片雾气,秦儋突然侧身将程清拉进雾中,打横抱了起来。此处离货舱不远,还能闻见嘈杂人声,程清慌忙搂住秦儋脖子,示意他小声些。
怀中轻飘飘的一团,藏在男子衣物下更显单薄。一路奔波,程清与他们一行人同吃同住,秦儋偶尔避开众人猎些野物让她补补,却也没能让这具纤瘦身子多长出几斤肉来。
秦儋心底一沉,而后泛上些苦涩,初见时蚌珠似丰润的娇小姐,不知何时竟已瘦尖了下巴。
浪打船身颠簸,程清有些晕船,嘴唇微白失了血色。秦儋见程清面色不佳,牵下她搂在自己颈上的一只手,在虎口处揉了揉道:“船上不舒服么?”
程清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后方。秦儋顺着那道目光看去,云压江天破晓,一轮澄澈红日自薄雾初升,似素日金轮踏破云海而出。破晓时江面渐渐褪了雾,岸边响了梆子,万物竞发之时两岸船只醒身,起锚驶向江中,一时千舳万艘,纵横江面。
“你曾见过这般吗?”程清喃喃问道,眼前景象于她太过震撼。
“见过。”秦儋忆着他于南海时见过的漕运景象,番邦贸易往来,广南港口也是如此兴盛,“七泽十薮,三江五湖,交贸往来昧旦永日……商行天下也。”
“可是我没有……大哥二哥都见过,可爹爹从没有带我见过。”程清眼中映着红日万物,江风拂过将她发丝扬起,迎着光处的身影似被晓日染金,落下錾金轮廓。
身下一空,秦儋将她抱上了船尾最末舷,脚下凌空十余丈是翻涌河浪,面前咫尺金轮破云,一横鸿雁掠空过。
程清坐在船身最高处,腰间被一双大手稳稳揽住。她似是凭空生出一双羽翼,骨架血肉连着身后之人。
“那今日可见过了?”秦儋沉稳嗓音被过往江风吹散,却依旧清晰,“你记着,这算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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