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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指节慢慢梳理着她的发,青丝厚重,抚摸着像冰冷柔顺的绸,毡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烛火哔啵。
春天缓声问他:“你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吗?”
他嗯了一声。
“可以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么?”
“是好奇了么?”他低声问,指尖撩起她的一束发,轻轻揉搓。
“我想知道那时候的李渭是什么模样。”她目光盯着他,“应该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
他叹了口气:“其实河西也有不少突厥人,他们因各种原因流寓于河西,但日子都很不好过。汉人歧视胡人,强胡欺凌杂胡,但所有人都厌恶突厥人,因为突厥军实在太残暴好战,恶名在外。十六岁那年,我受人之托,独自去敦煌送一样东西,路过从化乡,看见一群胡人在杖打一个突厥人,那人年岁和我差不多大,就是贺咄,他被打的满脸是血,还啐了旁人一口血痰,神情很是倨傲。”
“入夜之后,胡人们把贺咄吊在土墙上,把他身上泼了猪血,从化乡的沙碛里有一种黑蚂,这种黑蚁嗜血,会闻着血气去觅食,只要黑蚁爬到贺咄身上,一夜就能啃穿他的皮肉。我夜里偷偷的把贺咄救走了,他被我救起,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我们两人一面互嘲,一面往敦煌去,后来我把他带到了敦煌一处寺庙,自己回了甘州。”
“后来我们又在甘州城遇见,他成日满街游荡,身上也没什么钱,吃饭做活常被人轰打出来,他就跟着我身后晃荡,后来我就带着他,一起替商队跑跑腿,各处走走,那一两年间,他也不是一直在,偶尔出现一阵子,又消匿不见,后来我见到跌罗和他在一起,他说跌罗是他的族兄,自己寄住在族兄家中,我成婚的时候,他还来我家喝过喜酒,给我送了自己打猎的一只野猪。”
“后来我入了墨离军,他也消失不见,等到几年后再见面时,他穿着战甲,我才知道他是突厥贵族,身份不止显赫,还是突厥王的儿子,昔日的兄弟,一朝成了要命的敌人。”
李渭停住话语,去嗅自己的指尖,是她的发丝残留的气息,是草木清新又微涩的香气。这一路,她用芦苇汁液混着胡杨泪洗头,整个人犹如一株柔弱的芦苇。
“再见他的时候,你一定很难过吧。”她抬头看他,“记忆还是崭新,故人却面目全非。”
他默默咀嚼着她的这句话,微微叹气:“谁也不曾想,造化弄人。”
晨露未晞,兵营里嘹亮的号角将春天唤醒,她出营帐一看,空旷的草地间列兵千万,高头大马,骑步射弩,铁甲闪耀,刀刃雪亮。
李渭早就起了,在一旁默默的看着贺咄操练亲部,面色冷清,眉眼间含着忧色。
两人心中俱是一个想法,这一支铁甲悍兵,如果长驱之下,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辜雪去请李渭两人用早膳,见两人凝望突厥军操练,也默默的站在一侧:“多希望这一支军队,永远不要出发征途。”
贺咄跑马跑的热气腾腾,将甲衣都脱了,只穿着一身突厥常服,见李渭站在不远处,吁的勒住马,朝李渭喊道:“李渭,来试试我的良驹。”
李渭冷冷瞟他一眼,唤过追雷,追着贺咄而去。
辜雪对春天道:“他们恩怨未了,早晚要打一架。”
早膳吃的是熟悉长安风味,地黄粥、蓑衣肉丸、杏饼、柿干,外加一碗醴酪,辜雪亲自下厨。
“妹妹和我一同自长安来,离家许久,可能也怀念这长安早市摊的早饭。”她净手挽袖,“都是我自己摸索着做的,妹妹姑且一尝。”
她的毡帐其实侍女不少,却都是突厥侍女,不懂这些,辜雪见春天盯着一旁的女侍,微笑道:“以前有两个家中的侍女和我一道来的,但她们住不惯毡帐,我索性送她们回乡去了,只剩我一人。”
“姐姐出自御医世家,如何会来到这儿?”
辜雪慢悠悠搅着碗中的地黄粥,冰雪一般的容貌挟着几缕忧愁:“我是回春堂坐堂的大夫,主要看妇人病症,回春堂忙的时候,也在叔伯身边搭把手,看些伤寒痛症,有一年里遇见一个病人,胳膊脱臼,一只手肿的奇高,我帮着堂叔给他敷药针灸,后来这人就时不时常来,有病没病,都要来回春堂坐坐。”
“认识的久了,他专往我身边站,吓得来看病的夫人女郎都不上前来,我没有法子,问他想干什么,他只说想和我出去踏春共游。我当时不耐烦这样的登徒子,无奈应下,却爽了他的约,他也不恼,回回这样邀我,我总归还是动了心意,跟他相熟了些,自然两情相悦。”
“后来知道他是突厥人,我便主动断了这个情分,不再见他,后来他回了突厥,我嫁了人,原以为就这么结束了。成婚那日在花轿里,不知怎的睡了过去,再醒来,就在这千里之外的突厥国。”
“闹也闹过,气也气过,逃也逃过,还是摆脱不了他,一来二去,就在这呆了好几年。”
盛粥的碗是越窑白瓷,晶莹温润如玉,出自江南,桌上的香炉是鎏金莲花纹银熏炉,非中原的能工巧匠不能造,吃的粥米是碧粳米,颗颗细长带绿,香气扑鼻,来自河东,这些东西在长安尚不算稀罕物,在此间一起遇上,这心思不言而喻。
帐外兵卒的呐喊声突然掀天而起,金鼓阵阵,马的蹄声嘶鸣声,长鞭的啸声,士兵的鼓掌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两匹高头骏马,一灰一红,相竞驰骋在绿野之间,马蹄咄咄,风声猎猎,时而齐头并进,时而奋起直追,两人在马上纵飞,衣袍呲声飞扬在半空之中,宛若腾云驾雾一般。几轮追逐下来,直跑得两匹骏马鼻音咻咻,马蹄微曲。贺咄的那匹马是汗血马,此时马身上出了一身大汗,在日头下闪耀着点点血色光芒。
这一番纵马过了瘾头,贺咄吁声勒住马头,跳下马来,看着李渭额面上的汗珠,猛然抽出长刀,扔在地上给李渭,自己取了身边兵士的冷刃,对李渭冷笑道:“这一架早该打了。”
李渭挑眉,毫无惧色,拂衣下马,捡起地上长刀,双眸如曜石:“打就打,当年战场的赢输还未定,这次倒可以分分上下。”
风猎猎,日融融,绿野草伏,群人观战,两个男人长身而立,执刀背手,面对而立,一个神色桀骜轻狂,一个神色冷凝肃穆。
蓝天一声鹰隼长唳。
两人几乎同刻挥刀,贺咄脚跟微踮,从地面一跃而起,抡起双臂,挥动沉沉寒刀,甩尽全力,朝着李渭门面直直劈去。
李渭猱身微撤,身形后退,腰腿兀然一沉,横刀先取贺咄腰腹。
刀风肃杀,能听见锋刃劈破虚空之音。
辜雪和春天这时也出了营帐,见黑压压的突厥兵围着操练场,校场肃穆,人人俱盯着正中两人。
两个高大英武的年轻男子,面额濡湿,肌肉贲张,衣袍随着身姿甩动飞扬,腿风和刀光横扫竖劈,热气腾腾,全神贯注的挥刀搏杀,你进我退,猱身收臂,挥起一片凌乱又耀目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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