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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进笑了笑,叫着说:&ldo;叔‐‐我俩来再跟你说件事。&rdo;
根柱没有笑,递上一张纸,那纸和不久前写的&ldo;经研究同意&rdo;的纸一样,都是红横格的白信纸。信纸的右下角上盖了村委会的章。章的上方写着一句话。
一句惊天又动地的话:
经研究同意,撤消丁水阳在丁庄小学看管东西兼做老师的资格。从今往后,丁庄的丁水阳同志不再是丁庄小学的人。丁庄小学的一切事物,他都不得插手管理。
丁跃进和贾根柱的名,一上一下签在公章上。再下边,就是日期了。接过那纸看了看,默着念一遍,像不能相信样,抬头看看跃进和根柱,爷又低头念一遍,那苍老的脸上的皮肉随着他的念,有了抽搐地抖。爷念着,他想一下把那纸给揉成一团儿,揉成一团甩在跃进和根柱的脸上去,可当他再次抬头时,他看见跃进和根柱的身后还站了几个年轻轻的热病们,有贾红礼,贾三根,丁三子、丁小跃,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都是贾根柱和丁跃进家不出五符的族亲的人,一家的人,刚有热病的人,他们眼里都有冷冷的光,看着爷,像终于找到了仇人样,不说话,有的把胳膊抱在怀里边,有的倚着门框边,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的笑。
我爷问:&ldo;你们想把我吃掉是不是?&rdo;
根柱说:&ldo;丁水阳,你已经不配再当学校的看管了,你家老大把丁庄人的血都卖干了。把病人们的棺材也都卖光了。现在正卖着外庄人的棺材呢。你家老二比老大小,可他也不见得就比老大好‐‐自己有热病,有媳妇,到学校还和人家的媳妇胡乱搞,搞的还是自己亲叔伯的弟媳妇。弟媳妇‐‐丁水阳,你当老师这叫乱伦你知道不知道?&rdo;
根柱问:&ldo;让你说,你还配当这学校的看管吗?&rdo;
也就宣布说:&ldo;从今天起,你已经不是丁庄小学的老师了,你再也不要管这学校里的大小事情了。&rdo;
爷就不吭声,一直立在屋中央,人在忽然之间秧起来,身上的筋骨如被人抽去了样,似乎会很快倒下去,倒在屋子里。可是他没倒,他用自己的脚趾抠着地,让自己好坏还站在屋子里。
那一天的夜,漆黑黑的夜,教室屋里的灯大都还亮着。大门口的屋里灯没亮,堆着一团死重的黑,像黑石头码满在了里间屋。爷和叔坐在屋里像挤在石fèng间。老天似乎要下雨,粘稠的cháo气在那黑里流。爷坐着,脸上、手上cháo了水。叔仰躺在他的床铺上,望着夜,让那死重的黑夜压在他脸上。压在他的呼吸上。
闷得了不得。
我爷说:&ldo;亮‐‐你得回家去一趟。&rdo;
我叔问:&ldo;干啥?&rdo;
爷说:&ldo;回去看看婷婷呀,别让她真的回娘家。&rdo;
叔想想,想了想,终于回家了。
校院里有人在连夜装课桌,是贾根柱和根宝在连夜拉课桌。贾红礼、贾三根都在帮着装。好像赵秀芹也在帮着装。他们说着话,听不清,像说着婚事啥儿的。还有笑,笑像雨天流过黄河古道的浑水样。
叔在大门口听了听他们搬桌装车的说话声,说笑声,咳一下,待那边的声音静下来,就从大门出去了。
回家了。
到了家门口,一看大门上落着一把锁,心里寒一下,慌忙着到门脑的门框fèng里摸一摸,摸出两把钥匙来。开了锁,快步地走进院子里,再开屋门的锁,拉亮灯,四下里扭头瞅了瞅,见正间屋里还是原样儿,桌上娘的照片上落着一层灰。祖先的牌位上也落着一层灰。界墙下的凳子上,放了他的没有洗的衣服和裤子。再走进里间屋,拉开立柜的门。看见婷婷和小军的衣服不在了。慌忙把手伸进柜子里边的一个角里去摸索,摸那放在那里的钱和一个与立柜一个颜色的红存折,摸了大半天,空手出来时,叔想婷婷她走了,丁家又要家破人亡了。
想我丁亮三朝两日该要下世死掉了,眼里有了两滴泪。
果真就又要一次次的家破人亡了,像贾根柱说的那么样,庄里就提前着那家破人亡的事情了。
家破人亡的事,和这年的春天提前到来样,急脚快步赶来了平原上已经布满了绿。田野上的小麦脖子都硬将起来着,蓄了一冬的地力这时都用在了生长上,好的田地和坏的沙土地,在初春里都把小麦养得肥肥的旺。只是旺到半月后,一月后,仲春来到后,沙土薄地的地力用尽后,那时才能看出地的厚薄来,看出一些庄稼的瘦黄来。这当儿,初春里,一片的绿。路边、田头和没有种小麦的荒野地,野糙疯着长。长荒了,疯野了,红花、白花和黄黄紫紫的花,飘荡在一片一片的绿糙间,像印错、印乱了的花布样。大红中的绿;大绿中的红。一片模糊中的黄;和一片艳黄中模模糊糊的绿,七颜八色着,如一糙一花都成了疯子糙,疯癫癫的花。竖在平原上的树,不见孤独了,绿叶都在半空晃。晃着长,像唱着歌儿生长样。
那上了千年的古道上,黄河的古道上,被沙土铺盖着的黄河古道上,宽处上千米,窄处上百米,在平原上逶迤迤地铺展和延伸,有着几百里的长。其实呢,没谁知道有多长,好像和天一样长。因为它的长,因为它比平原低,低出一、二米,呈着枯沙的灰黄和灰白,像勒在地球上的一条枯败却又结实的腰带样。可现在,春天了,野糙在那古道上四处疯长着,那腰带似的沟壑和平原一个颜色了,也就看不出它的沟壑深浅了。平原是真的一马平川了。一马绿川了。一世界的绿色了。
满天满地都是绿色了。
树都绿着了。
庄稼绿着了。
村庄绿着了。
天地也都绿着了。
热闹也在春天醒转过来了。忙起来,像没有病一样,都忙着从学校往家里搬东西。搬分给每一个病人的桌子和椅子,还有黑板和原来老师屋里的箱子、床铺、脸盆架和一些从哪弄来的木板、檩条与椽子。
叔已经回到了丁庄住。回到了他家去住了。回了娘家的我婶宋婷婷,从娘家捎来了话,说她死了都不愿见我叔。她只想见见我叔死后的样子就行了。说等他死了她来丁庄把房子卖掉,把家当拉走就行了。我叔就只好从学校回到家里住,回家守着门,等他死了她来拉东西,卖房子。
学校里,爷已经不是保管了。谁也不把他当作保管、老师了。他只是住在那里的一个丁庄老人了。热病们,吃饭、下棋、熬药,病重、病轻都与他无瓜葛。没有人再对他敬着了,虽然还是住在大门口的屋,可有人从门口过去了,只是他朝人家点个头,人家才朝他回个头。人家朝他点个头,他也忙不迭地朝人家回个头。至于那几十个的热病们,在教室屋里做些啥,说些啥,病轻了都又干些啥,那些都与他不相关联了。
能让他还住在学校已经不错了。
有一次,他问一个二十几岁的病人说:&ldo;根柱的弟弟结完婚,把借学校的课桌还了回来没?&rdo;
那人说:&ldo;啥儿根柱呀,他是我们贾主任。&rdo;
爷就愣在门口上,望着那个年轻的病人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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