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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第3页）

刘翠花那一目光，让石草儿半夜不能安静。毕竟她一天爬山太累了，在迷迷糊糊中睡去。第二天早上，她强吃下烙饼卷葱：又咕咚咚地喝下两杯开水，付了店钱，便登上了通往劳改砖厂的长途汽车。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料到，汽车上突然上来几个戴红箍的红卫兵，在开车前一个个询问，车上有没有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一向不会说谎的石草儿，第一次编造了骗人的睬话，俺俺……俺是拴岛屯的民办教师，成分贫农。俺叔叔过去看庙，眼下是劳改砖厂干部，俺去看看俺叔。汽车开走了，石草儿还在心跳个不停，连连用袖口抹着额头上被惊吓出来的汗珠。

简直像盘山路上的风景一样，过一个山坳一个模样，石草儿没有想到在劳改砖厂，竟然没了鈇城的红海洋，成了遮挡风霜的安全洞。没有过多盘问，一个老民警就把她领到了接见室，正逢八月十五，接见室里有四、五个探监的家属和犯人，那监视犯人与家属谈话的小窗口，没有出现窥视现场的千部目光。

石草儿一见老爹穿的那身灰色囚衣，泪辦儿就淌下脸腮：爹又瘦了。本来路过县城想给爹买两块月饼过节的，看见红卫兵押着戴白帽子的串街游行，吓得俺把这事给忘了。

草儿，别哭了。牢里发给囚号每人一块自来红〈月饼名称石福安想用袖口去为莩儿擦泪，但接见规定犯人只能和家厲对话，不能有任何身体棧触，老汉忙又缩回了手。

草儿强作出笑颜这儿比外边安宁。

囚笼子里关卷的都是死猫、死老虎，红卫兵很少来这儿，石老爹巡看一下四周，急忙地把话題一转：有个叫索泓一的北京人，去过俺家没有？

石箪儿觉得事不宜迟，趁着旁边没有监听的耳朵，便一古脑把索泓一进了大疝所引发的一切事情，都说给了老爹。让石草儿诧异的是，老爹并没因拴马屯这些突发事件，而流露出任何惊奇。他只是说俺在监号就知道了他是个喝过墨水的大能耐人，俺的案子能不能翻个烙饼，俺不太介意，反正在哪儿都得靠劳动吃饭，俺关心的是你。你老大不小了，总不能当一辈子黄花闺女；再说你俩都退孤坟野鬼，他爹妈已然不在人世，俺看……爹……草儿低乖下头。

只怕人家看不上你这个山丫呵广爹能出牢是头一桩大事。草儿说，这是索子说的。石福安长叹一口气：俺这把老骨头，埋在哪儿俺不在意，就是死在牢里，俺也没啥悔恨。俺心上的肉是你，假如你也觉着这人可靠，人家又不嫌弃俺闺女，你就跟了他吧！能在拴马屯住下更好，呆不下去就一块远走商飞。

爹，俺跟你说正经事哩！俺说的就是正经事。老爹对草儿说，别看他是个逃犯，在吕梁山你很难找到这样的男人了。草儿，这是爹对你的叮嘱。当然，跟了他你可能一辈子不得安宁，但一棵藤上的两颗苦瓜相依为命也会苦中有乐。

石草儿的心设掉在腌菜缸里，又苦又成。本来她是为老爹出监而串供的老爹似对他出不出牟已然十分淡漠，而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她和素子身上。不过年把光景，老爹从一团火似的人，变得神情木呆怙協，连出不出监牢的大都罝之度外，这叫石萆儿感到茫然。

咋的哩，陁的话你听见没有？

俺记下了。石萆儿反问老爹说，万一有人來牢里核实，爹您就一口咬定往毛主席万岁麦地里浇的是泉水，而不是屎尿；与您一块去挑水的是刘翠花，她是见证人。爹您记下了吗？

石福安点点头。石草儿看得出来，老爹对他出监并不抱有多大期望。他反而对石草儿絮叨开家事来了拴马屯西头桑狗儿家，养着许多家禽，他家母狗生了崽你抱一只来，夜甩有啥动静，狗会给你俩报倍的。

石草儿点点头。

万一在庙里难栖身，就别舍不得家。石福安老汉又说，爹过去看庙时候，施主给俺五百块修庙的袁大头、没来及动土，咱那儿就解放了。那钱埋在正殿西北角的第一块砖头下边。荒年，你那吃橡子籽儿吃死的娘，说给你出门子时当陪嫁用；你把袁大头取出带上，听说县城银行都兑换这玩艺，应急时就花了它爹，这是四旧、谁敢去换？

难道这世道就总这么乱哄哄的，总有个浪头过去的时候吧！这方面你要听他的，他长着一个精密精密的脑袋，比吕梁山所有山汉都聪明，在夜里比夜猫子的双眼还要亮。

窥视的洞孔黾，出现了劳改千部的眼睛；但只是监视，并没有催促來探监的家属们离去。石福安倒先站起身來，表示已然和女儿接见完毕。石荩儿不愿意走，着急地喊了声爹一石福安却说：天快黑了，你还能赶上回县城的汽车。你走吧！石草儿说广临来时，他给了我来回路上用的盘缠钱，我在家厲招待所住一夜，明天苒走。石福安双眼第一次闪烁出惊奇，小声问道，他哪儿來的钱？石草儿便将索泓一把钱和粮票卷在气门芯里系在腰间的窜儿，向老爹学说了一遍。

石福安老爹笑了：草儿，跟了这个大能耐人吧！草儿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您就别为俺的事操心了。回去把俺的话告诉他。

容俺想想。

过这村就没这个店了。石福安板起脸来，训斥草儿说，你不好开口，就说是俺的主意。

俺听爹的，只是……

没等草儿把话说完，石福安已然向窥探孔里的那双眼睛，立正站好，身子挺得笔宵报告队长俺和闺女接见完毕。那洞。的眼睛眨了眨说今天足月圆人圆的日子，可以延长探监时间。砖厂外边有招待所，家屈晚上住下免收住宿费。

不啦谢谢队长照顾。石草儿知趣地站了起来。目送着老爹从一个侧门，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墙电网内的一排排泥巴房一一那儿是一字排开的监号。砖厂是生产青砖红砖的地方，制砖人却決这泥房，这真应了古话中卖油娘子水梳头，卖席汉子晚土沆说；而老爹汸佛已然习惯了这样的囚号里的生活，这尤其使草儿内感到悲凉。

汊问拴马屯途中石草儿才觉出疲累。就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在奋力奔跑之中，由于有目标为其诱饵，只知道拼命去冲向最終的红线；而当其达到了目的地之后，便感到无力支持自已的阼重，即刻想躺在跑道上一样。她当真想在砖厂招待所住上一夜，佤前而好像又出现了诱惑她的另一个。标，它就是那座山祌疝和疝里的索泓一。走一她咬紧牙关吐出了这个字，就告别了那髙墙电网。如果她苒犹豫一小会儿，就赶不上返回芬城的公共汽车了。

归途的汽车，在盘山公路上，九曲回肠地转来转去，石草儿斜靠在车窗口，眯起眼睛琢磨开了她的心事：老爹似乎在把她推给庙里那个男人，为了做到这一点，老爹对她有意冷淡父女亲情，在这八月十五的团圆之夜，竟然赶她快快返回山乡。到底是爹老了，他那双千柴眼没有看错闺女的心思，其实她何尝不拃己索子！只有当她离开索子之后，才意识到索子是她的寄托，这个不该是囚徒的囚徒，已经占据了她的心窝。她简直无法想像，一旦索子走了，庙里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的时候，该如何打发那凄楚的日子。

汽车在山路上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石草儿的心绪断了。睜开眼睛看看，窗外一群南返的大雁，正飞掠过山峦。她目光追踪着那小小的黑点，迮到它们消失在山的那边，她想她如果是那群大雁里的一只就好了，这些高山大峒对她将不复存在，她可以一展翅膀飞回到拴马屯的山神庙。而她没有翅膀，不是那陶妇的大雁，她坐的这辆汽车，走起來摇摇晃晃，比老牛破车疙痧鞍简直快不了多少。途中，汽车还拋锚过两次，石草儿下來句乘客推车时格外用力；她想了想，这一切一切都因为庙里有个索子，她恨山高路远，恨不得自己化成一只飞雁……

当汽车戛然停在县城，石草儿才从似睡非睡的梦境中附来，另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迅速盘升上她的心头：不知翠花告她的汉子告下来没有？她会不会在县城里再见到翠花？与此同时她的心跳重新开始，因为她又看见了胳膊上戴着红箍箍的人。她想：马上要记下她该使用的语录，不要丟掉一个字，也不要多出一个字；少一个字、多一个字，都可能招来一场她意想不到的灾热。索子在庙里对她说过：林副统帅的指示也不能读错，大牢里有个冤枉鬼就是因为把林副统帅说毛主席的一句顶一万句的话说成了一句顶一句，便被扣上反革命帽子。其罪名是：有意消减一万句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句的威力，属恶毒攻市氏毁伟大领袖的反革命行为。想起这些，石草儿不时心惊肉跳，浑身毛骨悚然。

她原本不想在车马小店过夜的，借着月光可以连夜爬山，只是天公不愿作美，傍晚时分，云影爬上了天空，她只好又走进那家牢马小店。住宿登记处的小青年一眼认出了她，便告诉她说：你要是早回来一个时辰就好了，你那告状的同阵，一个多钟头之前，坐着双人挎斗的电驴子回屯了。路过小店时特意来看看你，想拉你一块回乡，可惜，你错过了时辰，只能靠铁脚板了。

石草儿大着胆子询问了一句：案子这么快就能有了眉目？执行最高指示不能过夜。那小青年严肃地对她说，打沿反革命也不能过夜，告诉你吧，县里两派红卫兵都想争先去抓反革命，哪派抢在头里，哪派就是对毛主席最忠。

嗯。石草儿应声着，转而又说，那人可是忖铒头把手。县里的头把手比你们村的头把手大不大？小青年奇怪池望着石草儿，像是看着托儿所里的三岁娃子，两派革命小将把他关在山牢（山洞）轮流对他进行揪斗。

石草儿不敢再往下问了。借若天还没有大黑，她沿着县城街道的墙根，到昔日她读书的初级简易师范学校转了一圈，从红海洋中的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看到，昔日她的老校长悬梁自杀了。校门口出出入入的男女学生，胳膊上二律系霄红袖章；个个雄赳赳，气昂昂。门口一个手持红缨枪的女红卫兵，见她不断向校园里窥视，大声对她问道你是千啥的，是不是走资派的探子石草儿赶忙把头一低，一路小跑回到了车马小店。

她当真不认识这座土里土气的县城了，因而更急于回到她生存的那座破庙。庙墙上那十八层地狱图是画匠画的，人间活地狱张开吃人的大嘴却是真的。她理解了索泓一之所以逃亡，她爹之所以进了监狱；依此类推，那瘸子于三是无法遁出这张天网的。果不其然，第二天石草儿在返乡的山路上，迎面碰上了嘟嘟鸣响的挎斗电驴子。开车的是个警察，后座上坐着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由于山路崎呕难行电驴子开得速度不快，石草儿清楚地看到于三，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电驴子上。当电驴子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于三那釔浑浊的眼睛，朝她亮了两下；那眼神挺吓人的，让她想起草时候，老笈用夹子捕获受了伤的狼的幽暗眸光。那时候吕梁山狼没有绝迹，老爹把狼皮鞣成狼皮褥子铺在土炕上御寒，於夹子夹伤了腿的，面对着老爹和幼小的她，眼里就滴露出那种裒伤和恼怒的眼神……

电驴子终千在山脚下消失了，而她还要翻过眼前这道山脊，才能看见属于她的那座破庙。她坐在路边上歇脚、檫汗、喘息，但几滴打在她脸上的雨滴，使石草儿不得不站起來急忙赶路。吕梁山一片云彩一片雨，不一会儿，一片片云彩连成黑锅底，条条雨线织成了雨帘，石草儿便彼笼罩在深山秋雨的雨幕之中。如果在往常，她会钴进山凹的岩洞里躲躲，此时石草儿像只急于归巢的苦寒鸟儿，一步一滑地向山岭上攀登。山那边有她的窝，山那边有她难以割舍的索子；那儿有众多乡亲，她难以想象在捡马屯发生了于三被绑走的事件之后，会是何等的麓惊。紊乱的思银，使她忘记了冷雨，度到接近山岭的风「时，她才感到钻透筋骨的冰凉。

草儿——有人在山环里呼唤她。起始她以为是耳惊，接若群山又晌起她的名字：

草儿——她抬头看了看，雨帘背后的山脊上，有个穿若玆衣的人在句地挥动手臂。还用问吗，一定是他一在她心扉中越来越沉句的索子。她想回应他的呼喊，但喉头嗖噎，硬是答不出一句话。老爹疼她，但把她看成山岩夹缝中的一根山藤，任风风雨雨吹打，这是生存环境所形成，这种疼爱中没有迎来送往；娃子们敬爱她，为老师上山采摘浆果，帮老师砍柴备薪，也没存迎送过她一这个非本土的外乡来客，却能想到此时她正攀登在秋山风雨的小路上，站在山道口迎接她来了，这使石草儿的心窝，几乎容纳不下这份浓愔。

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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