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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有句俗语:少不入川。少不入者,则四川天府之国,山光、水色、物产、人情,美而诱惑,一去便不复归也。此话流传甚广,我小小的时候就记在心里,虽是警戒之言,但四川究竟如何美,美得如何,却从此暗暗地逗着我的好奇。一九八一年冬日,我们一行五人,从西安出发,沿宝成路乘车去了成都;走时雪下得很紧,都穿得十分暖和。秋天里宝成路遭了水灾,才修复通,车走得很慢,有些时候,竟如骑自行车一般。钻进一个隧洞,黑咕隆咚,满世界的轰轰隆隆,如千个雷霆,万队人马从头顶飞过;好容易出了洞口,见得光明,立即又钻进又一隧洞。借着那刹那间的天日,看见山层层叠叠,疑心天下的山峰全是集中到这里的。山头上积着厚雪,树木玉玉的模样,毛茸茸的像戴了顶白绒帽;山腰一片一片的红叶,不时便被极白的云带断开。……又入隧洞了,一切又归于黑暗。如此两天一夜,实在是寂寞难堪,只好守着那车窗儿,吟起太白《蜀道难》的诗句,想:如今电气化铁路,且这般艰难,唐代时期,那太白骑一头瘦驴,携一卷诗书,冷冷清清,“怎一个愁字了得!”正思想,山便渐渐小了,末了世界抹得一溜平坦,这便是到了成都平原,心境豁然大变,车也驶得飞快,如挣脱了缰绳,一任春风得意似的。一下火车,闹嚷嚷的城市就在眼下,满街红楼绿树,金橘灿灿。在西北,这橘子是不大容易吃到,如今见了,馋得直吐口水,一把分币便买得一大怀,掰开来,粉粉的,肉肉的,用牙一咬,汁水儿便口里溅出,不禁心灵神清,两腋下津津生风。惊喜之间,蓦地悟出一个谜来:这四川,不正是一个金橘吗?一层苦涩涩的橘皮,包裹着一团妙物仙品。外地来客,一到此地,一身征尘,吃到鲜橘,是在告诉着愈是好的愈是不易得到的道理啊!
走近市内,已是黄昏时分,天没有朗晴,夕阳看不到,云也看不到,一尽儿蒙蒙的灰白。我觉得这天恰到了好处,脉脉地如浸入美人的目光里,到处洋溢着情味。树叶全没有动,但却感到有醺醺的风,眼皮,脸颊很柔和,脚下飘飘的,似乎有几分醉后的酥软。立即知道这里不比西北寒冷,穿着这棉衣棉裤,自是不大相宜,有些后悔不迭了。从街头往每一条小巷望去,树木很多,枝叶清新,路面潮潮的,不浮一点灰尘,家家门口,都植有花草,即使在土墙矮垣上,也藓苔缀满;偶尔一条深巷通向墙外,空地上有几畦白菜、萝卜,一青二白,便明白这地方地势极低,似乎用手在街的什么地方掘掘,就会咕涌涌现出一个清泉出来。街上的人多极,却未行色匆匆,男人皆瘦而五官紧凑,女人则多不烫发,随意儿拢一撮披在后背,依脚步袅袅拂动,如一片悠悠的墨云,又如一朵黑色的火焰。间或那男人女人的背上,用绳儿裹着一小孩,骑上自行车,大人轻松,孩子自得,如作杂技,立即便感觉这个城市的节奏是可爱的缓慢,不同于外地。在这乱糟糟的生活漩涡里,突然走到这里,我满心满身地感到一种安逸、舒静,似乎有些超尘而去了。
在城里住下来,一刻儿也不愿待在房间,整日在街巷去走,街巷并不像天津那么曲折,但常常不辨了归途,我一向得意我的认路本领,但总是迷失方向,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儿,反正一任眼睛儿看去,耳朵儿听去,脚步儿走去。那街巷全是窄窄的,没有上海的高楼,也少于北京的四合院,那二层楼舍,全然木的结构,随便往哪一家门里看去,内房儿竹帘垂着,袅袅燃一炷卫生香烟。客间和内间的窗口,没有西北人贴着的剪纸,却都摆一盘盆景,有苍劲松柏的,有高洁梅兰的,有幽雅竹类的,更有着奇异的石材:砂碛石,钟乳石,岩浆石。那盆儿也讲究,陶质,瓷质,石质。设计起来,或雄浑,或秀丽,或奇伟,或恬静;山石得体,树势有味,以窗框为画框,恰如立体的挂幅。忍不住走进一家茶馆去了,那是多么忘我的境界,偌大的房间里,四面门板打开,仅仅几根木柱撑着屋顶,成十个茶桌,上百个竹椅,一茶一座,买得一角花茶,便有服务员走来,一手拎着热水壶,一条胳膊,从下而上,高高垒起几十个茶碗,哗哗哗散开来;那茶盖儿,茶碗儿,茶盘儿,江西所产,瓷细坯薄,叮叮传韵。正欣赏间,倒水人忽地从身后数尺之远,唰地倒水过来:水注茶碗,冲卷起而不溢出。将那茶盖儿斜盖了,燃起一支烟来,捏那盖儿将茶拨拨,便见满碗白气,条条微痕,久而不散,一朵两朵茉莉小花,冉冉浮开茶面。不需去喝,清香就沁入心胸,品开来,慢慢细品,说不尽的满足。在成都待了几日,我早早晚晚都在茶馆泡着,喝着茶,听着身边的一片清谈,那音调十分中听,这么一杯喝下,清香在口,音乐在耳,一时心胸污浊,一洗而净,乐而不可言状也。
我们五人,皆关中汉子,嗜好辣子,出门远走,少不了有个辣子瓶儿带在身上。入了四川,方知十分可笑。第一次进饭店,见那红油素面,喜得手舞足蹈,下决心天天吃这红油面了,没想各处走走,才知道这里的一切食物,皆有麻辣,那小吃竟一顿一样,连吃十天,还未吃尽。终日里,肚子不甚饥,却遇小吃店便进,进了便吃,真不明白这肚皮有多大的松紧!常常已经半夜了,从茶馆出来,悠悠地往回走,转过巷口,便见两街隔不了三家五家,门窗通明,立即颚下就显出两个小坑儿,喉骨活动,舌下沁出口水。灯光里,分明显着招牌,或是抄手,或是豆花面,或是蒸牛肉,或是豆腐脑;那字号起得奇特,全是食品前加个户主大姓,什么张鸭子,钟水饺,陈豆腐什么的。拣着一家抄手店进去,店极小,开间门面,中间一堵墙隔了,里边是家室,外边是店堂,锅灶盘在门外台阶,正好窗子下面。丈夫是厨师,妻子做跑堂,三张桌子招呼坐了,问得吃喝,妻子喊:“两碗抄手!”丈夫在灶前应:“两碗抄手!”妻子又过来问茶问酒,酒有泸州老窖,也有成都小曲,配一碟酱肉、香肠,来一盘胡豆、牛肉,还有那怪味兔块,调上红油、花椒、麻酱香油、芝麻、味精。酒醇而柔,肉嫩味怪;立即面红耳赤,额头冒汗。抄手煮好了,妻子隔窗探身,一笊篱捞起,皮薄如白纸,馅嫩如肉泥,滋润化渣,汤味浑香,麻辣得吸吸溜溜不止,却不肯驻筷。出了门,醉了八成,摇摇晃晃而走,想那神也如此,仙也如此,果然涌来万句诗词,只恨无笔无纸,不能显形,回旅社卧下,彻底不醒,清早起来,想起夜里那诗,却荡然忘却,一句也不能做出了。
我常常捉摸:什么是成都的特点,什么是四川人的特点。在那有名的锦江剧院看了几场川剧,领悟了昆、高、胡、弹、灯五种声腔,尤其那高腔,甚是喜爱,那无丝竹之音,却有肉声之妙,当一人唱而众人和之时,我便也晃头晃脑,随之哼哼不已了。演出休息时,在那场外木栏上坐定,目观那园庭式的建筑,古香古色的场地,回味着上半场那以写意为主,虚实结合,幽默诙谐的戏曲艺术,似乎要悟出了点什么,但又道不出来。出了城郭,去杜甫草堂游了,去望江公园游了,去郊外农家游了,看见了那竹子,便心酥骨软,挪不动步来。那竹子是那么多!紫草竹、花楠竹、鸡爪竹、佛肚竹、凤尾竹、碧玉竹、道筒竹、龙鳞竹……漫步进去,天是绿绿的,地是绿绿的,阳光似乎也染上了绿。信步儿深入,遇亭台便坐,逢楼阁就歇,在那里观棋,在那里品茗。再往农家坐坐,仄身竹椅,半倚竹桌,抬头看竹皮编织的顶棚、内壁,涮湿竹的绿青色,俯身看柜子、箱子漆成干竹的铜黄色,再玩那竹子形状的茶缸、笔筒、烟灰盘,蓦地觉得,竹该是成都的精灵了。最是到了那雨天,天上灰灰白白,街头巷口,人却没有被逼进屋去,依然行走;全不会淋湿衣裳,只有仰脸儿来,才感到雨的凉凉飕飕。石板路是潮潮的了。落叶浮不起来,近处山脉,一时深、浅、明、暗,层次分明,远峰则愈高愈淡,末了,融化入天之云雾。这个时候,竹林里的叶子光极亮极,海棠却在寒气里绽了,黑铁条的枝上,繁星般孕着小苞,唯有一朵红了,像一只出壳的小鸭,毛茸茸的可爱,十分鲜艳,又十分迷离。更有了一种树,并不高的,枝条一根一根清楚,舒展而微曲地向上伸长,形成一个圆形,给人千种万种的柔情来了。我总是站在这雨的空气里,想我早些日子悟出的道理,越发有了充实的证明。是啊,竹,是这个城的象征,是这个城中人的象征:女子有着竹子的外形,腰身修长,有竹的美姿,皮肤细腻而呈灵光,如竹的肌质,那声调更有竹音的清律,秀中有骨,雄中有韵。男子则有竹的气质,有节有气,性情倔强,如竹笋顶石破土,如竹林拥挤刺天。
我太爱这欲雨非雨、乍湿还干的四川天了,醺醺地从早逛到晚,夜深了,还坐在锦江岸边,看两岸灯光倒落在江面,一闪一闪地不肯安静,走近去,那黑影里的水面如黑绸在抖,抖得满江的情味!街面上走来了一群少女,灯影里,腰身婀娜,秀发飘动,走上一座座木楼去了,只有一串笑声飘来。这黑绸似的水面抖得更情致了,夜在融融地化去,我也不知身在何处,融融地似也要化去了。
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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