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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进城（第2页）

姐姐早几年在城里某个储蓄所上班，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城市里奔忙，不仅要投亲靠友，还要四处租房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母亲所担心的是假如我们不到城市去生活，姐姐一个人可能就会遇到无法解决的难关和各种可能存在的危险。而那年据说某个储蓄所被抢劫，还死了人。也许正是姐姐这个不省心的“疯丫头”推动了父亲正式做出了支持这一重大“转移战略”的决心。虽然做个“城里人”并不是父亲的所迫切需要解决的生活目标，他其实也知道在城市里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压力。

父亲的工作调动实施起来并不容易，需要托人情找关系，哪怕是一面之缘的看大门的大爷也要去多说两句话去问问情况。需要请领导吃饭，花钱送礼，需要陪着笑脸求人。这些都是他的软肋，他最擅长的仅是在讲台上拿着粉笔随手一挥就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标准圆，一道几何难题他短时间便能用超过三种以上的方法去证明。

围绕着调动工作这件事，父亲需要从头开始学习并利用他的数学特长，利用统计分析构建人物关系并用排列组合找出最佳的组合模型，从而最终确定最具性价比的相对经济的行为路线，确保在保证成功的前提下尽可能的少花钱。我最终都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克服了“领导恐惧症”而去托人找关系的？整个家族向上几代都是标准的贫农，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可以托付。如果不是新中国，全家可能仍挤在农村那几间破烂不堪的土坯房子里，躺在柔软的麦秸地铺上做吃馒头的美梦。

当得到确切消息的那一刻我十分诧异，难道他真的掏空了家底儿用钱砸开了某位领导家的门？难道他这张老实巴交的脸感动了某位颇具同情心的领导？也许是连续十年的教学成绩吸引了第一高中校长赵同志的注意？但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偶然的人生际遇，一切的一切，我无从知晓。据说当时父亲的皮包里带着某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副市长同乡手写的条子，双方校长在半醉半醒之间满面红光地给父亲打了包票，这事儿才算是最终定了下来。关于调动的事情几乎都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没有宣布，没有通告，直到那个暑假最后几天，我才从母亲反复翻看的那张纸上才得到的确切消息。

直到多年后自己成为了父亲，我才开始理解父母当年的行为，他们不想自己的孩子因某些行为得到污染，他们宁可自己龌龊一点，即便是牺牲了尊严和做人的原则也要为孩子争取最好的未来，同时还要尽力保护好孩子的尊严，让我们在心理上不受影响，从而去塑造孩子正确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并不光彩的自我牺牲的精神，虽然这种牺牲并不豪迈，但也不能失之伟大。

那张《调令》是终于让父亲向母亲有所交代，“战略转移”的目标终于达成并可以进入正式实施阶段。这个漫长而浩大的迁移工程使得一家人终于能正常团聚，一家人再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过那种惹人羡艳的“城里人”的生活。

一轮又一轮的告别招待，在所有人还在半梦与半醒之间并投以羡艳的目光后，我们带着酒香的祝福后匆匆忙忙展开了搬家行动。在邻居们的帮助下，父母把拼了半辈子的积蓄浓缩在一辆小型卡车里，锅碗瓢盆柜桌椅凳……

母亲挤在司机旁，汽车启动了，母亲再次流泪，这是她这一生少有的幸福眼泪……

我踩着父亲的那辆永久牌二八大杠，驮着自己的铺盖卷和笔墨纸砚狂行六十里，先行入住了D市第一高中那间陌生的房子，房子紧靠学校西南角，外面就是千年的土城墙，土城墙坍塌了一段，从那个空隙可以看到护城河和蠕动着的墨绿色的河水。一阵风来，墨绿色的河水发出阵阵的臭味。

那间低矮的房子，进门需要先要往下走五十公分，稍不注意脑袋就会在门框上磕出一个大血包，我是在头上磕了第三个血包后才最终形成了进门先低头的习惯的，这间房子伴随着随后三年时光，被这间低矮房子的门框碰了几次脑袋之后，我慢慢学会了进门先低头的习惯，而这个进门先低头的习惯居然为我参加工作后的生存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间房子和镇上所住的房子完全无法相提并论，镇子上的房子是当年苏联人设计的，坚固的青色砖墙，木板顶棚上面盖着红色机瓦，虽然也很陈旧却不会掉土也不会透光。我非常纳闷为什么城市里还有这种混合着青砖和红砖墙壁，顶上缮着麻杆和泥巴的房子。从那个麻杆的缝隙还能看到天空，晴朗的天气里太阳的光斑能够从床头慢慢游到床尾。这种连农村人都在淘汰的老房子是如何顽固地矗立在城市的这片新潮而时尚的土地上？这是否又是我父亲从来都不会为自己争取利益性格的再一次写照？

后面相当一段时间里，全家都在匆忙中处理一堆陌生又新鲜的事务：转户口、转粮食关系、办新的身份证......这足以让整个家庭在一段时间内都不能松懈，事情一件一件解决，难题一件件克服。

或许是这种忙忙碌碌的生活反而凝聚了家人们的团结，没有争吵也没有抱怨，一起努力为了明天创造更好的生活，我们在学会了互相帮忙的同时也学会了包容和委曲求全。

我们慢慢地融入了城市，学会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在镇子上：无论什么菜都可以随便买上一大堆。在冬天，白菜和萝卜买几车埋在土里面慢慢吃；在夏天，西瓜整箩筐买来用刀一切两瓣，用勺子挖着当饭吃。我们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日子所需的各种技能：煤球的余热可以烧开一壶水；新风菜市场的蔬菜是全城最便宜的；青菜要每天按量购买以免浪费；西瓜可以只买半个，切成小块慢慢吃；那些时髦的衣服在古城路其实很便宜……

父亲不再整天抱着那个黑白电视机看个没完没了，他除了照常去上课以外还要为几名熟人所托付的学生补课；母亲重新捡起了在镇子上做裁缝的老手艺，给别人做做衣服，缝缝补补；姐姐还要在不上班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到处为储蓄所找存款，揽储的数额决定了她每个月的奖金；我继续去完成我那糟糕透顶几乎烂包的学业……

在经过刚进城最初几年紧紧巴巴的日子后，我们有了一座可以遮风挡雨的两层楼房，独门小院。母亲在院子角落种了一棵葡萄树。如今，葡萄树的藤蔓爬满了整个二楼天台，父亲用钢管做了架子，每年秋天奶香味的紫色葡萄多得吃不完。在这个城市里，我们有了可以苟安一隅的稳定生活，城市也替我们打开了新的世界，更多更及时的讯息让我们具备了观察更广阔世界的能力。

多年后回头再看，在“进城”这件事上的确要感谢母亲，虽然她没有什么文化也讲不出大道理。但她的远见在于通过推动父亲调动工作从而改变一家人的生存环境，进而促使全家人不能安于现状，通过努力去换取真正的体面的生活。这个正确而伟大的决定在以后的很多年和很多事上都得到了无比确切的验证。

或许这就是城乡差别，这也许就是母亲为什么坚持要父亲带着一家人“逃离”的原因。

感谢我的父亲和母亲！慈祥而伟大的父亲和母亲！

后记：

二十年后我再次回到Z镇，回到学校去探望老师，那排建设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老房子仍然有人居住。我仔细看了自己的那扇旧木门，儿时在门上刻画的标记和亲手做的暗孔依然还在。学校的那口大钟依旧挂在那棵歪脖子的柏树上。如果不是一栋新建的教学楼和学生饭堂，老师们住的宿舍在这里似乎几十年来都没有变化过。而城市里住过的那个碰头的低矮房子已经拆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大型的水冲厕所，当年睡觉的床头位置安装了一排小便池子。幸亏我不是名人，假如是，或许我会担心校长在厕所那个位置挂上一块牌子，让我亲手写上：XXX故居，然后卖门票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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