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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迎春花（二）

第四章

经过两天多的时间，山河村的群众都动起来了。农救会、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包罗了男女老少的各个团体，开过几次酝酿会，讲政策，摆事实，诉旧社会的苦楚，揭地主的罪恶。满街的墙壁、树身上，都写着、贴着清算地主阶级的口号标语。村头、路口，地主的房前房后，武装的民兵在巡视。整个村庄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吃过早饭，召开了村民大会。人们的情绪激烈地翻腾着，象誓师出击的战士一样，要求立即动手。会上，曹振德再三地交代了对地主的政策。接着他们四个支部委员分工，每人领着一些干部和贫雇农积极分子，到一户地主家清算斗争。人们一批批走了，最后曹振德领着清算队伍，加上自动跟来瞧热闹的人，来到村南头的蒋殿人家。　　出来开大门的就是蒋殿人本人。他有五十几岁，身子细长，腰弯曲得厉害，形似只老对虾棗这也是他的绰号。蒋殿人穿着旧夹袄，束着布腰带，完全象个庄户人。他亲切地向曹振德招呼道：&ldo;啊，老兄弟来啦!屋里坐。&rdo;　　人们都拥进了宽敞的院子里。曹振德吩咐青妇队员玉珊姑娘把蒋殿人的老婆叫出来。　　这老婆象个肉墩子似的，胖得身上的肉多得没处放。她领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站在蒋殿人的身旁，翻着白眼瞅着人们。　　曹振德严肃地对这一家人声明：&ldo;按政府的法令，人民的要求，把你们的全部土地、山峦、房产和所有的浮财交出来!你们的出路，自有安排。&rdo;他说完，向口袋里掏着什么。　　蒋殿人看样子很惊慌，可是紧接着问：&ldo;有明文…　&rdo;&ldo;当然有!&rdo;曹振德掏出一张盖着大印的纸条，递给他。蒋殿人很用心地仔细地看了一会，接着哀怜地说：&ldo;指导员，这上面写的是反动地主，想我，我蒋某人从革命以来，可没做过对不起政府的事啊!再说…　&rdo;他泣不成声了。　　他那胖老婆，也破嗓嚎起来。趁人不注意，她拧了孩子脊背一把，尖哭声突然响了。　　后面跟来看热闹的人，有的想到蒋殿人平时的和颜善面，看着他衰老的身体，有些同情他了。但更多的人瞪大了仇视的眼睛。　　人群爆发了一阵怒吼：&ldo;蒋殿人，别装哭!你是驴粪蛋子外面光!&rdo;　　&ldo;唱的倒好听，他不反动?笑话!老鸦还有不黑的?地主还有不欺负人的?&rdo;　　&ldo;在你家扛活的那末多人，血汗流给谁啦?&rdo;　　&ldo;妈的!你参加革命是假的，是投机取巧钻空子!&rdo;&ldo;看你那老婆子!不吃好的怎么胖啦?老不要脸，瞎哭什么!&rdo;　　在人们的责骂声中，从那些看热闹的人里冲出一个人来。此人满脸大疤连小疤，麻子压麻子，身高不足四尺，形似猴儿。他蹿到蒋殿人跟前，挽着袖子骂道：&ldo;老地主，狐狸嘴!快把金银珠宝交出来!&rdo;　　蒋殿人又惊又可怜地说：&ldo;嗳呀，大侄子!我家哪来的那些东西?我想看也没眼福啊!&rdo;　　&ldo;呸，你胡说!&rdo;猴儿样的小个子，照蒋殿人脸上打一巴掌。　　有人叫打得好。蒋殿人捂脸蹲下身，呜呜地哭了。小个子越发威风，指着胖老婆骂道：&ldo;地主婆，破臊货!&rdo;他正欲打她，忽听一声：&ldo;住手!&rdo;曹振德向矮人厉声喝道：&ldo;江任保!谁叫你动手的?&rdo;他转向蒋殿人，严厉地说：&ldo;蒋殿人!别装相，打得不会那末痛。放明白点，你倒是执行不执行法令?&rdo;　　蒋殿人连声回答：&ldo;执行，执行!蒋某人从头跟共产党走，叫干么无不遵命…　&rdo;　　蒋殿人顺从地交出地契山约，把所有房门和箱柜的钥匙都拿了出来。可是当人们满脸汗珠地把全部东西集聚起来一看，只是些破烂的、半新不旧的衣物，各种农具，三千多斤粮食，贵重的浮财一点也没有。　　人们都愤怒地盯着蒋殿人，有的要动手打。蒋殿人坐在台阶上，悲哀地央求：&ldo;民主政府宽大，赏我老婆孩子一口饭吃…　&rdo;　　&ldo;他妈的，对反动派还有民主!&rdo;一位青年挥动着拳头喊道。　　曹振德和几个干部商议几句，都认为蒋殿人是不会说的，这样硬逼也不是办法，就吩咐民兵把蒋殿人一家大小带走，靠南山根事先给他们准备了一幢三间茅屋。大家把没收的东西集中到小学校。曹振德领着几个人，把所有的门都贴条禁封。忽然，十三岁的明轩跑来，朝曹振德急喊：&ldo;爹，爹!不好啦&rdo;　　&ldo;么事?&rdo;　　&ldo;出人命啦蒋子金家出人命啦…　&rdo;　　在地主蒋子金家的一场斗争，完全和蒋殿人家的两样。　　率领这一组的民兵队长江水山，一来到就把政府法令的明文递给蒋子金。父亲正看，儿子蒋经世抢过纸条，顺手撕个粉碎。江水山勃然大怒，把地主全家押起来，关在蒋子金老娘住的屋子里。　　大家撬开仓库的锁，搬着上碰屋顶的大囤子里的陈旧粮食;从牲口棚里牵出强马壮牛;从地下室的铁箱子里，抠出几十个金元宝、金条、金砖，银圆、首饰成捧向外掏。同时找到一大包契约。还有，土改时谁家分了他的土地、山峦，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一个账本上。更可观的是那些布匹、衣服，大包小包，花包素包，大箱小箱，简直无法计算。院子里人声喧哗。青妇队长曹春玲忙着指挥人们搬东西。她身子轻盈地在人缝中穿来穿去，银铃般的声音比谁的都响亮，累得脸颊通红，细汗成流。　　蒋子金一家齐头齐身挤在窗上，大眼鸡蛋小眼铜钱，从窗棂间紧盯着院子里的人们。大儿子蒋经世眼睛气红，咬牙切齿地紧攥拳头。突然，父子俩浑身出了冷汗：十几个人，正从西厢房抬出一口巨大的朱红色的樟木棺材。蒋家父子的脸霎时变成泥色。　　蒋子金哆嗦着身子，看一眼卧床生病的老娘，心里一亮，急忙叫道：&ldo;妈，妈!你的寿材他们要抢走&rdo;&ldo;啊!&rdo;七十三高龄的财主太太惊叫了。　　&ldo;奶奶!还有你的寿衣，是俺爷生前在苏杭定做的呀，他们都要抢走!&rdo;儿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以威胁的语调补充道。&ldo;啊呀呀，阿弥陀佛!这怎么好啊!我死后无屋无衣，天哪!&rdo;老太太悲哀地哭了。　　&ldo;妈，你要是…　&rdo;蒋子金紧张地向外看着，&ldo;要是你这就归天，他们就拿不去&rdo;　　&ldo;瞎说!我寿数不尽，算命的说要活八十八…　&rdo;蒋经世见人们已将棺材放在院里，着急地说：&ldo;奶!为你死后有福，也为俺们子孙…　&rdo;他急转回身，发现老太太脸朝天躺在炕上，已没有气了。在她那惨白的脖颈上有一条勒紧的腰带。　　蒋子金一手抓住要掉下来的裤子，一手急忙抽开勒在他生母脖子上的裤腰带…　春玲见人们抬出雕着蛟龙、鲤鱼的棺材，气恨地说：&ldo;这些财主羔子，生前糟蹋得还嫌不够，死了还把好东西带进土!&rdo;一位老汉接上道：&ldo;这是蒋子金他爹凭乡长的势力，名义是修北河的桥，派人上长江南江西省买的樟木，说是这木头防腐，浸水几十年不烂。运回来后，这老小子给自己和老婆做两口大棺材，捎带还做了些箱子柜。穷人出钱修桥，修了好几年，也没见桥的影子。&rdo;　　江水山走过来，吩咐道：&ldo;打开检查一下，里面藏东西没有。&rdo;　　人们正要去揭棺材盖，忽然响起了哭妈呼奶的嚎啕声。蒋子金打着门，疯狂地呼喊：&ldo;快开开门哪!俺妈死&rdo;　　打开门一看，真个老婆子休了。春玲正在疑惑：刚才押蒋子金父子进来时，她还见老婆子好好的，怎么这样快就死了呢?忽见蒋经世冲到棺材跟前，放声叫骂：&ldo;操你们的妈!俺奶奶生叫你们动她的寿材，冲犯阴曹气尽了!你们快给我抬回去，抬回去&rdo;　　副村长江全成见事情闹大了，吩咐明轩快去找指导员。有的人见死了人，就准备把棺材抬回去。　　&ldo;先别急&rdo;江水山喊着，&ldo;打开看看。&rdo;　　&ldo;不能开!不准开!开了冲犯阎王爷&rdo;蒋经世耍赖地躺在棺材盖上哭闹。　　有的人说：&ldo;算了吧，水山!棺材里还有好东西?&rdo;江水山上去一把将蒋经世揪下地，命令大家：&ldo;打开&rdo;四个人将棺材盖掀去，立时冲上一股呛人的清凉的苦味。里面用油布包着一捆长长的东西。江水山弯腰摸了一把，接着迅速解绳子。突然响起春玲的惊呼：&ldo;水山哥!快呀!刀&rdo;　　江水山闻声一起身，蒋子金的菜刀正来到头前。他一侧脸，觉得前额一凉，视线立时被红粘粘的东西弄模糊了。　　女人、老人、孩子惊慌地叫着散开。蒋子金的菜刀被一个民兵夺下后，他就急向屋门奔去。几个民兵立即跟上去捉凶犯。春玲一手撕下衣襟，抢着给江水山包伤。　　趁混乱之中，蒋经世迅速地从棺材内的油布包里扒出一颗手榴弹，赶到捕捉他父亲的民兵前面，堵着门口，凶恶地叫道：&ldo;谁上来炸死谁!老子拼啦!&rdo;　　人群混乱了，不少人叫嚷着向门外跑。有几个人扒开棺材里的油布，拿出包着的五支大枪和一些子弹、手榴弹，准备拼打。　　江水山不等春玲包好伤，抹了把脸上的血浆，抽出驳壳枪，高喊道：&ldo;沉着!不要跑!&rdo;他正要向地主射击，忽然手被拉住了。他一看，就收回了枪。　　曹振德放开水山的手，大步走到民兵的前面，紧盯着蒋子金父子。他明白，如果开了火，蒋经世甩出手榴弹，院子里那末多人，一时是躲不开的。振德向人们示意，不准开枪。他一人向门口走去。　　蒋经世威吓地吼道：&ldo;姓曹的!你再走一步，老子就要你的命!&rdo;　　曹振德赤手空拳，怒视着地主父子，坚定不移地走着。　　江水山紧跟在他身边，几个民兵和春玲也跟上来，接着是更多的人。　　双方相距只有七步远。蒋经世的手榴弹高高举起，拉弦的手在抖动。他凶狠地喝道：&ldo;曹振德!你要再走两步，我就要扔炸弹!&rdo;　　党支部书记曹振德没有停止步伐，他斩钉截铁地说：&ldo;蒋经世!要杀你，早就开枪了!你要敢扔手榴弹，立时叫你父子碎身万块!&rdo;他马上命令：&ldo;枪上火!&rdo;　　哗啦一声，三支长枪一支短枪，一齐对准了蒋经世。春玲手里的镰刀也高高举起。后面的人们都握紧了拳头。　　蒋经世望着这些怒目虎视的人们和对准他胸膛的枪口，胆怯了，失色了。藏在门后的蒋子金，哀求着叫道：&ldo;别、别开火，投……降……俺们投降……&rdo;　　经过了两天两夜的紧张斗争，向地主阶级的进攻告一段落。四家地主被扫地出门。除了蒋子金父子被绑送人民政府依法惩办外，其他人都给一定的土地和工具，要他们参加劳动，以观今后的表现，不老实再算账。没有了家底浮财，地主不劳动就没有饭吃，这也算是强迫他们吧。在物资方面，得到的收获不少，在人们正困难的时候，将起很大的作用。只是从蒋殿人家里，几次三番也没翻出什么东西来。这&ldo;老对虾&rdo;一口咬定说没有，大家翻了又翻，也不见踪影。部分人认为蒋殿人真是没有大油水了;但不少人都相信他是有家底的，觉得里面有蹊跷，然而找不出破绽，拿不出凭据也是枉然。按指导员曹振德的意见，蒋殿人的房子已被查封，就要分给穷人住，有东西藏有里面他也偷不出去，就算着悬案搁置下来。　　干部们已经把没收来的物资、土地、山峦、牲口、农具、房屋和说服几家富农拿出来的土地、山峦，清点整理出来了。金银珠宝一类的物品交上级处理，粮食除缴一些公粮外，其余的和其他东西决定完全分给群众。　　开春以来少有的温暖天，阳光灿灿，春意绵绵。按节气，春播很快就要开始了。　　曹振德领着十几个干部，在西山下的平原上丈量地主的土地，好计算确实的亩数。因为地主们的地亩很不准确，有的为少纳公粮少报，有的偷赶挨邻的地边。量过一气后，大家向西山根蒋子金的地走去。　　&ldo;指导员，没收来的那七口大肥猪怎么办?&rdo;腿有点跛的副村长江全成，走着路问道。　　&ldo;那还用愁?&rdo;粮秣员孙栓子应道，&ldo;全村一百三十四户，再有七口也吃得了。按人口分……&rdo;　　青救会长孙树经眨着眼睛说：&ldo;分开做什么?庆祝胜利，全村人凑一起吃个热闹的!&rdo;　　&ldo;这是好法子!&rdo;几个人热烈响应。　　&ldo;你们就知道吃!&rdo;江水山顶上一句。他额头上包伤的蓝布显得特别醒目。他向走在前面的曹振德要求道：&ldo;指导员，卖掉猪买几条枪吧!&rdo;　　曹振德一直没出声，但他的心却在注意这个事，笑着学江水山顶别人的腔调说：&ldo;你就知道枪!&rdo;　　江水山着急地分辩道：&ldo;吃了当什么，买武器……&rdo;&ldo;好啦，武器是重要，可是咱村民兵的枪不少啦。县上能给咱们买些武器来，可要枪的村很多，留给人家吧!不对吗，水山?&rdo;曹振德见水山点一下头，就又向人们说：&ldo;吃是该吃，不过庆祝胜利早了点，反动派还没消灭净。我的意思，猪是要卖掉，换回两条牛。这是咱们生产上要紧的吧?&rdo;&ldo;大叔，你想得可真对，我赞成!&rdo;孙树经高兴地说，其他人也一齐同意了。　　大家说着走着，把两只兔子惊起，从坟地里钻出来。那雄兔没命地向山上奔去，雌兔扒拉着肥胖的后腿，落在后面。　　人们呼喊着。江水山本来最不好闹玩，这时却象孩子一样跑着去撵。灰兔眼看就上山了，水山抽出驳壳枪，用腿夹着，哗啦顶上子弹，照兔子当当两枪。雌兔栽了一个跟头，又向前挣扎。　　孙树经高呼着追去：&ldo;打着啦!打着啦……&rdo;　　曹振德看着水山闪着红光的兴奋脸面，很理解他为斗争的胜利而洋溢着喜悦的心情，却有意问道：&ldo;水山，怎么舍得子弹啦?&rdo;　　江水山用衣袖擦着枪，憨憨地笑着说：&ldo;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痛快，憋不住。&rdo;　　找着死兔子，大家刚坐在堰边抽袋烟，村长江合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江合的脸色很灰暗，看看大家，对着振德叹了口气：&ldo;唉，事情难啊!&rdo;　　&ldo;怎么回事?&rdo;振德瞅着他问道，&ldo;上级对咱的工作有批评?&rdo;　　&ldo;工作倒没意见，&rdo;江合说道，&ldo;有指示，要咱们把得来的粮食、衣裳和布匹的一部分，还有蒋子金东坡那十三亩地，拨给外村……&rdo;　　&ldo;什么，把咱们的给外村?&rdo;副村长和粮秣员几乎同声惊叫起来。　　有几个人紧望着曹振德，神情紧张地说，&ldo;指导员!这事可要硬一点，拿定主意啊!&rdo;　　&ldo;什么咱村的外村的，都是革命的!&rdo;江水山不满意地反驳道，&ldo;天下穷人是一家，谁得了不一样。&rdo;　　&ldo;水山哪，话不能这末说。&rdo;江合接上来说，&ldo;咱村的地主是咱们的血汗养肥的，论公平上说，怎么能把东西给外村呢?&rdo;　　&ldo;真不象话，区上的决定不公平!&rdo;有人响应。&ldo;对呀，村长有理。&rdo;又有几个人应上来。　　&ldo;理在哪?&rdo;江水山站起来，提高了嗓门，&ldo;只看到个人利益，没有无产阶级思想。都象你们这个样子，还革什么命!&rdo;&ldo;民兵队长，你别扣帽子!&rdo;江合也火了，&ldo;我不是为个人，是代表大伙的利益，全村的利益!胜利果实是大伙用血汗换来的，咱们当干部的不能亏待大家。&rdo;　　&ldo;可真难啊，分东西的名单都划好了…　&rdo;副村长没说完，就被江水山打断了：&ldo;村长!你只代表咱们村的利益，代表咱全国人民利益不代表?你…　&rdo;江水山的话说到一半，又被江合打断：　　&ldo;我是村长，不是毛主席，管不了那末宽…　&rdo;&ldo;都和你这当村长的一样，毛主席以什么代表全中国?&rdo;&ldo;…　&rdo;江合张了几下嘴，没出来声音。　　&ldo;指导员!&rdo;江水山转向曹振德，&ldo;一定要按上级的指示办事，把东西分出去，多分出去一些!天下穷人是一家，只顾自己还算得什么革命!&rdo;　　&ldo;民兵队长的话有理，&rdo;青救会长说，&ldo;有的村里没有地主，得不到果实，光咱们好起来也过意不去。&rdo;　　&ldo;谁叫他们村没地主来?&rdo;副村长很有理地喊道，&ldo;上级光看上咱村，有的村比咱们得的东西还多哩!&rdo;　　&ldo;这个倒不是，得胜利果实多的村都这末做。&rdo;江合解释道。　　&ldo;衣裳布匹拿出些倒是小事，可这粮食最当紧。眼看今年的灾荒日子烧到头上，粮食比金子还贵重啊!&rdo;粮秣员毕竟是管粮食的。　　&ldo;可是别村也缺吃的呀!&rdo;一位干部顶上来。　　江水山不耐烦再争辩下去了，把胳膊一挥，朝曹振德说：&ldo;指导员，别争啦!做个决定，马上就办!&rdo;　　&ldo;水山哪，可不能这末做。&rdo;江合急忙抢上说，似乎指导员就要向江水山点头了。&ldo;振德兄弟，刚才我从区上回来，村里一些人听到这事都不同意，上级也强调要自愿，打通思想。当然啦，最好是能献出一些。咱们当干部的，可不能叫群众恼火啊!&rdo;　　曹振德坐在树根上，一直沉默着。他耳听其它干部争吵，手里捏着碎草，心里在紧张地核计。不用说。上级的这个号召是正确的，帮助外村人民是义不容辞的事。但指导员想的不象江水山说的那样简单，干部一决定就行了。看看，在干部之中反对的意见也很多，群众当中更不用说了。曹振德知道，人们辛辛苦苦把多年的仇人打倒，得到了东西，很想多分点。尤其是去年收成不好，如今粮食非常紧张，大多数人家一过年就把糠和去秋储存的干菜当口粮，饥荒越来越明显了。这不能不使人们瞅着粮食眼红，哪里舍得送人棗自己都不够呵!按需要，曹振德这个承担全村人民生活大计的指导员棗党支部书记，也真舍不得向外拿。然而，正象江水山粗气地呼喊的那些道理，怎么能只顾自己呢?　　曹振德见干部们争执得脸红脖子粗，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他以平静的语调说：&ldo;不假，咱们当干部的应该代表全村的利益。&rdo;他扫了每人一眼，加重了口气：&ldo;可是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山河村只管自己，把得的果实分配光，就是大家的利益吗?咱们的眼睛就看到这末点东西上么?咱们不妨再往宽处想想，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没有解放军打反动派，只咱们山河村就能闹斗争了么?怎么地主欺负了这末多年，到今天咱们才真正把他们打倒了呢?再说，地主是咱一村养肥的么?没有地主的村在旧社会就没受剥削吗?要不是反动政府压迫所有的劳苦人，蒋子金他们光杆能逞凶霸道吗?&rdo;人们都垂下头，没有回答。过一会，江合说：&ldo;我也不是从心里只想自个村，而是……好，我没意见，可是群众不通，上级又强调自愿。&rdo;　　&ldo;是啊，咱们干部没啥，就是过群众这关难哪!&rdo;副村长附和道。　　&ldo;落后的是少数。&rdo;江水山说，&ldo;依那些顽固分子，革命工作就不要做了!&rdo;　　&ldo;不，水山!对这事有意见的人不少，也不见得都是落后。&rdo;振德这话的意思，一方面说的是真实情况，另方面水山的话在江合几个人听来分量太重了。曹振德很明白，干部们现在不在口头反对了，但心里还是有疙瘩没解开，这，从那几个人的面色上看得很清楚。振德想，得先想办法彻底搞通干部的思想，才能使群众拥护。经验告诉支部书记，这是做好任何工作的首要一步。　　山麓上响起一阵松涛声，接着徐徐地拂来春风。曹振德不由地吸了口大气，感到风是那样清凉，花粉的香气是那样的浓郁。他的目光向松涛声移去，眼睛立时被那簇苍翠的松林吸住。振德望着那一座座墓丘上闪着金光的迎春花，心窝一阵灼热。他感情激动地站起来，向大家说：&ldo;走，大伙跟我来!&rdo;　　人们迷惑不解地跟着指导员来到山根处的墓地。　　墓，烈士墓。十九座坟丘散落在松林间。墓地前面的高台上，竖着一块白玉石碑。碑的上端镌着红五星，正身大书：&ldo;英雄永垂不朽&rdo;;下款小字：&ldo;乳山县泉水区全体男女老幼叩首，公元一九四三年清明节创&rdo;。　　曹振德等人看着纪念碑，摘下帽子，肃然默哀，人人心情沉痛。在他们面前，又浮现出那艰苦岁月的情景：日本鬼子在一次大&ldo;扫荡&rdo;中，围困了山上数千个老百姓，要实行残酷的大屠杀。就是躺在这里的十九位八路军战士，用刺刀，用鲜血，拯救了乡亲们的生命，而他们，却全部殉难了!曹振德声音低沉地说：&ldo;大伙到每个坟头前看看，那木牌上写着烈士籍贯!&rdo;　　人们都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动。振德又说：&ldo;去看看，每一个木牌都看看…　&rdo;　　每个墓头前，都摆着今年清明节人们扫墓时敬献的花圈。花朵和彩纸在春风中摇晃，飘拂。插在坟头前的木牌子，因长年风雨霜雪的吹打，上面的油墨字迹已经模糊，但人们用手拭去泥土，把眼睛紧靠上去，还能辨认得出来。&ldo;黄正鲁，山东掖县人。&rdo;有人念道。　　&ldo;宋生德，甘肃酒泉人。&rdo;　　&ldo;张荣光，江苏淮阳人。&rdo;　　&ldo;杨大发，山东荣城人&ldo;赵立中，河北宛平人。&rdo;　　…　　　　郎读声越来越低，越低越沙，最后喑哑地听不清了。&rdo;曹振德擦去两滴热泪，激动地说：&ldo;大伙看清楚了吧?这些同志从四面八方、天南海北到咱这里，为咱们，死在离他们家不知有多远的地方。他们为着什么啊?&rdo;　　&ldo;我这两年太不象样子啦，对不起这些同志!&rdo;江合皱纹密布的脸孔异堂痛苦地搐动着，&ldo;我心里难受啊，大兄弟!&rdo;　　其他的人都在坟前发怔，有的低声抽泣起来。江水山手抚着烈士墓上的迎春花，眼里闪耀着强烈的光芒，声音洪亮而坚定地说：&ldo;为革命事业断头，是最痛快的事情!咱们要学这些同志的样子，对敌人，只有血，没有泪!&rdo;&ldo;对!&rdo;曹振德激昂地说道，&ldo;干革命要有牺牲精神才能成功。咱们遇事不要老向自个身上看，而要看对革命对人民有没有好处。这末一来，就不会光觉着个人受损失，反倒觉着出力得太少，牺牲得不够!一句话，革命不成，什么也没有，什么都要完!&rdo;　　学校的大院里，摆着一行行课桌，青妇队长曹春玲，领着十多个青妇队员，在布置展览品。这是根据党支部的决议，要在胜利果实分配之前开个展览会，要人们看看地主是怎样富有，怎样过享乐腐化的生活，怎样剥削穷人的。这些姑娘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有的柔发上还戴着送冬迎春的迎春花，那金黄的小花朵，闪耀在少女的头上，象一串串金星星一样耀眼。　　这些&ldo;蓬门未识绮罗香&rdo;的女孩子，现在可开眼界了。一匹匹水滑水滑的纱罗绸缎，一叠叠上等衣服裙带，各式各样的首饰，梳妆器皿…　真是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应有尽有，叫姑娘们不知看哪件好，瞅那件美了!　　粗胖的巧儿姑娘叫道：&ldo;真不知财主家男羔子女娘们要穿什么好，就是一天换一件衣裳，一辈子也换不完啊!你说呢，玉珊?&rdo;　　&ldo;这还算多?赶上皇帝差远啦!&rdo;秀丽的玉珊自充渊博地回答，&ldo;你没去冯家集瞧瞧冯大全的，那才算大地主哩!光衣裳一件挨一件地摆，摆了三里路!财主羔子会祸害东西着哪，你没听说，蒋介石的老婆子宋美龄，还用牛奶洗澡。&rdo;&ldo;她洗过的牛奶，&rdo;一位姑娘尖着嗓子接过话头，&ldo;狗腿子喝着，还连说好香、好香。&rdo;　　&ldo;哈构构!&rdo;一片欢笑声。　　玉珊拭着笑出的泪水，拉一把正在埋头理衣服的姑娘，问：&ldo;淑娴姐，你怎么不笑呀?&rdo;　　那被拉的叫淑娴的姑娘个子不高，身段挺丰满。她抬起头，有几颗小雀斑的圆脸上泛着红晕，微微笑着说：&ldo;我这不是在笑吗?&rdo;　　玉珊俏皮地眨眨眼睛：&ldo;笑了?俺怎么没看见?&rdo;　　&ldo;非笑给你看不可吗?&rdo;淑娴理了把拂在额前的发缕。&ldo;青妇队长，你的眼又大又亮，看见她笑了吗?&rdo;玉珊转向旁边的春玲。　　春玲伸展着一件红缎子棉袄，瞟淑娴一眼，带笑道：&ldo;千金难买美人笑。你们没听说，古时候有个皇娘娘，要皇帝撕绸子她才笑。&rdo;　　&ldo;嗳呀呀，这混帐东西，真是个妖精!&rdo;巧儿气恨地骂起来了。　　淑娴指着春玲，假生气地嗔道：&ldo;你个小玲子，怎么把俺比成皇帝婆子啦，真糟蹋人!&rdo;　　&ldo;我不是这个意思，&rdo;春玲淘气地闪着水灵灵的黑亮眼睛，&ldo;我是说，淑娴姐的笑也不容易出来，可是叫她笑也不难。&rdo;&ldo;也得撕绸子?&rdo;玉珊接上问。　　&ldo;不，撕东西她要心疼哭啦!&rdo;春玲含蓄地说，&ldo;她是要碰到那个人才笑。&rdo;　　&ldo;你瞎说什么，春玲!&rdo;淑娴满脸绯红，含羞地瞅她一眼。　　见春玲又要开口，淑娴沉不住气了，动手要打。　　春玲闪身躲避，一转眼，只见大门口黄光一现，立时看清走进门的那穿着军装的人。她大声叫道：&ldo;水山哥，民兵队长!快点呀，有人打人啦!&rdo;　　淑娴心一抖，目光含混地在江水山脸上凝注一霎，急忙低下头，两手慌乱地在桌面上动着。　　江水山走过来，正色问道：&ldo;谁打人?&rdo;　　姑娘们只是笑，不答话。　　&ldo;笑什么?&rdo;他迷惑地提高了声音。　　春玲用力忍住笑，说：&ldo;没有事，我和你闹着玩哩!&rdo;江水山挥了一下手，严肃地教训道：&ldo;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工夫开玩笑!到时布置不好展览会，你们可要负责任。&rdo;&ldo;俺们保证布置好!&rdo;姑娘们齐声回答。　　淑娴的手在桌面上动着，眼睛却不惹人注意地看江水山。她见他被蒋子金砍伤的前额，还是春玲当场撕下的蓝褂子内襟草草包的，心里一阵刺痛：&ldo;伤那末深，痛啊!…　&rdo;她掏出衣襟里的白手绢，刚想凑上前，可是一见这末些人，就停住了。　　江水山刚要转身，春玲忽然叫道：&ldo;水山哥!等等。&rdo;她也注意到他的前额，忙着找东西重新给他包扎。淑娴迅速地把手绢塞进她手里。春玲看淑娴一眼，去赶江水山。淑娴望着春玲站在江水山身前，跷起脚跟给他包扎前额，心里嫉羡地说：&ldo;我能象春玲这样对他多好啊!我为什么不能?春玲为什么能?我…　&rdo;她不敢再想下去，瞅着江水山头上亮着自己的白手绢，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笑纹。玉珊瞅着淑娴拍手叫道：&ldo;青妇队长的话真灵，淑娴姐笑了!&rdo;　　江水山瞪了一眼大笑的姑娘们：&ldo;只知道笑，快工作吧!&rdo;说完右手一挥，大步向教室走去。　　&ldo;哎，冷元叔!这次分胜利果实，你想要点么?&rdo;江任保两手卡腰，瞪着一双兔子眼睛，得意洋洋地向对面的人问道。正弯腰拾掇一架旧犁的曹冷元，听见问声转回头看一眼，咳嗽一声，没回答，又继续整理农具。这曹冷元，看外貌有六十多岁了。实际上刚过五十八。他身体瘦削，背驼得厉害;头发、胡子挂白色的见半了，满脸刻着深密的皱纹。　　教室里放着一堆没收来的各种各样农具，一些老头和中年人棗农救会员在整理。　　江任保在曹冷元跟前讨了个没趣，就从屋这头走到屋那头地来回溜达。他的神气异常矜持，疤脸上闪着笑容，俨然是东西的主人。他停在一位高个中年人的跟前，吩咐道：&ldo;喂，你把那杆新锄放外面一点!&rdo;　　不见回答和反应，他又提高声音：&ldo;我的话你听到没有?耳朵聋啊?&rdo;　　那中年人没好气地说：&ldo;你管你老婆去吧，这里没预备咸盐!&rdo;　　&ldo;怎么，我的话你不听?&rdo;任保生气了，拍着胸脯说，&ldo;告诉你，别看我江任保不是干部，哪样大事离我也办不成。我是贫雇农，&lso;无产阶级分子&rso;，懂吗?哪次斗争地主我都&lso;打先锋&rso;，这次斗蒋殿人，不是我带头打了他，大家都泄气啦!指导员当场表扬我…　&rdo;　　&ldo;不要嘴里吐屎还不觉臭吧!&rdo;中年人抢白他道，&ldo;这些话还是留着说给你老婆听吧，别人没为你长第三只耳朵。&rdo;&ldo;你他妈混蛋!嘴长在我脸上，我愿说什么就说什么!&rdo;任保麻脸血紫，咆哮起来。他见人们都冷笑着不理他，就又凑到曹冷元跟前，笑嘻嘻地说：&ldo;冷元叔，你到底要什么东西啊?你是军属，又是&lso;无产阶级分子&rso;第一等!&rdo;　　冷元不满地瞅他一眼，说：&ldo;搬那些条件做么，东西由干部分配，都自己要怎么能行?&rdo;　　有人搭腔了，任保兴头大开，笑着说：&ldo;干部也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我寻思好啦，条件虽不及你，可也是贫雇农。分几百斤麦子，几百斤包米，吃的问题暂且过得去。衣裳问题么，也可以全部解决啦!人是衣裳马是鞍，我老婆么，模样儿也得改改观啦!对于酒的分配，我也有个要求…　&rdo;任保越说越有劲，兴奋得手搔头皮脚蹈地，把听来的一些名词都用搭上去了。　　&ldo;你光想着吃喝啦!&rdo;曹冷元气愤得脸面变红了，慈祥的眼睛射出怒光。接着，他咳嗽两声，又以长辈的口吻嘱咐道：&ldo;我说任保哪，你也该改改那懒毛病。在旧社会就不说了，那是天造的孽。可是你想想，解放以后政府给你多少好处，说过你多少次，你还不下力干活，老打算着吃现成饭。任保，人可要有良心哪!&rdo;　　任保的脸色灰暗下来，反驳道：&ldo;我怎么没改?我懒点是身子不好，干不了重活。我偷的毛病改多啦，这二年也没去睡大炕。&rdo;　　&ldo;偷得少，是大伙管得严啦!没睡大炕，是那些卖大炕的女人不多啦!&rdo;那高个中年人又顶上来。　　&ldo;话也不能这末说，&rdo;冷元接上道，&ldo;任保比早先是好些，这是新社会造的福，可是还差得远，还要改。&rdo;任保不屑听下去了，打了个哈欠，说：&ldo;好，说改就改，我帮你们干。&rdo;　　他蹲在曹冷元身旁，做出干活的架势。可是他没动两下，就瞅着那些锄头、铁锨叫起来：&ldo;搞这些破烂东西干么?光那末多元宝、金条就够用的，这些破铜烂铁的卖掉算啦!&rdo;曹冷元郑重地指着工具说：&ldo;破烂?好容易从财主手里夺过来，这是多少穷人的血汗!成了咱们自己的东西，贵重着哪，眼下就用得着!&rdo;　　江任保站起身，眨着眼皮说：&ldo;嗳呀，我的老叔!你的思想太保守啦!你看看，两天工夫咱们就得了这末多果实!你在地里苦干一年，能挣得多少?不用怕没吃穿，有东西的人多得很。打了地主收拾富农，富农光了吃中农，到了大家都和我一样，成了无产阶级分子，就吃大锅饭，实行共产，革命就成功啦!&rdo;他抬脚把一张锄头踢出老远：&ldo;用不着这些玩艺儿。&rdo;　　&ldo;呸，你这个懒虫!&rdo;曹冷元陡然站起来，脸色发青，胡须抖嗦，手指任保，怒斥道，&ldo;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算得什么无产阶级!你、你…　&rdo;老人气得说不上话，干咳起来，举起了手中的铁锨。　　江任保见要挨打，急向门口窜去。其他的人赶过来，劝慰冷元道：&ldo;别和那种人一般见识，你还不知道任保的底细?&rdo;　　江任保是全村闻名的&ldo;懒蛤蟆&rdo;棗坐着不动，张嘴等食吃。这个人在十几岁死绝了双亲，跟着一些地痞流氓鬼混，学得一身毛病：吃、喝、嫖、赌，卖尽了十多亩田地和一座山峦，就又学会了偷。那时，任保招引了一些赌棍，喝酒吃菜，大赌特赌。他这个人一喝酒什么都忘得干净，平常最怕死的胆子，也变得能包天。有年春天，台风刮得非常之大，浪暖海口的渔船被卷翻一百多艘，海水漫过海滩，好些村庄被淹没。黄垒河的水被风吹得几乎流不动了，家家户户都将屋顶压上泥坯、木头，紧紧守着快被大风掀起的屋顶。惟有任保家相反，大白天门窗关堵得严严实实，屋里烧得暖暖和和，聚拢了七八个酒肉朋友在赌钱。直到太阳落山，把钱输光赢尽才散局。任保醉昏昏地出来小便，发现院里散乱着茅草，他往房顶一看，真是和尚脑袋棗一溜净光，一颗草也没有了。他这才知道，一整天烧炕、炒菜、烧水、炒花生用的草，都是房子上刮下来的呀，要不他家哪有一把存柴剩草呢?　　八路军来这以前的一些年，任保和本村一个姓冯的寡妇兼巫婆相好。那时他才十七八岁，寡妇已靠三十了，但他成夜地睡在她炕上。直到任保的家产踢蹬光了，冯寡妇翻脸说是神仙托梦与她，不能再和有麻子的人来往了。&ldo;树倒猢狲散&rdo;，这以后，就再没有认得江任保的朋友了。　　还是江任保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给他订的亲，才使任保没当光棍汉。他这媳妇比任保大三岁，也是满脸的麻子，长得又高又粗，力气大得在女人中是罕见的，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行走如飞，和没拿东西一样。别看任保丑陋疤怪，干瘦得象猴子，脾气倒挺大，动辄给老婆气受。不过他知道自己只及老婆肩膀高，她的胳膊比他的腿还粗，所以只动嘴不动手，每次只是骂骂，不敢说打，但还伸拳擦掌想试试。直到经过一仗，才识虚实，再不敢充大丈夫打老婆了。　　那次是任保在冯寡妇家喝了酒，领受巫婆姘头的旨意回家寻衅打架的。　　那时任保媳妇正怀头胎，眼看要临产了，但她还上山打柴，挑回一担青年男子都够挑的湿松柴。她放下柴担刚进屋，躺在炕上的任保嘴吐酒沫子，叫她擀面条吃。于是，她就抱起磨棍推磨棗磨面。　　任保听着磨隆隆响过几声就停了。便骂道：&ldo;你他妈的!快点，老子饿坏啦!&rdo;不见反应，又叫道：&ldo;你等死啊!&rdo;忽然，西间响起婴儿哭声。任保翻起身，怒吼着：&ldo;你他妈的不推磨，领谁家的孩子回来干么?&rdo;仍不见回答，他就跳下炕拾起擀面杖，抢到正间。老婆不见了，磨道上有滩血。任保媳妇推着磨感到肚子痛，她一蹲身，一点没费事，孩子掉到裤裆里。她弯腰咬断脐带，上西间炕上找破衣服包起婴儿，就势躺在炕上。　　任保见老婆没事似的躺在那里，更火了：&ldo;你他妈的!俺饿着肚子等汤喝，你倒舒服地伸懒腰。&rdo;照老婆腿上就是一擀面杖。　　任保媳妇没有动，他又加劲向她屁股上打一棍：&ldo;臭娘们!你想上天…　&rdo;　　任保媳妇陡地起身，抓过擀面杖向炕沿一砸棗偌粗的棍子一折两截，照任保胸前就是一拳。任保踉跄着，摔到北墙上。　　这一拳，打得任保浑身沁汗，酒气也飞了。他暗自叫苦，悔不该听冯寡妇的话，招得自己皮肉受罪。他正想闭嘴起身出走了事，忽听院子里人声喧嚷，几个孩子、女人闻声赶来了。老婆打男人，真是天下少见。任保恼羞成怒，叫骂着喊道：&ldo;你这臊娘们!我刚才打得轻了吗?我再给你两下。&rdo;他又冲上前。　　任保媳妇溜下炕，也不管眼前有人，裸露着怀，冲任保骂道，&ldo;你妈怎么养你这末个种子!受你那臊狐狸的挑唆，来家没事找事!今儿要打就打到底，俺管你个够!&rdo;　　任保见女人真来了，吓得跑到院子里，眼睛随时向后路瞅，身子却一跳离地半尺高，威风凛凛地向老婆咆哮：&ldo;你他妈的敢出来，今天就叫你见阎王!&rdo;　　&ldo;好小子别草鸡，你在那等着。&rdo;任保媳妇哭骂着向院子冲来。　　瞧热闹的人来得多了，都忍住笑，没有去劝解的，想看看任保这孬种怎样挨老婆的打。有的还嘘嘘几声，添油助火。　　任保见老婆赶出来，吓得转身向外跑，不料被一个青年一把拉住，&ldo;好心&rdo;地说：&ldo;别出去，上街人家笑话。&rdo;另一个接上道：&ldo;要打照腚上打，腚上肉厚，伤不着骨头。&rdo;婴儿在屋里哭，两个女人赶进屋里照顾去了。　　任保被媳妇抓住，他只顾两手抱头。媳妇揪着他的衣领，随手按倒，两腿把他的脖子夹住，抡拳照任保脊梁上乱砸。看热闹的人见打得厉害了，有人上前劝道：&ldo;住手吧!夫妻打仗，出出气就行啦!&rdo;　　&ldo;死东西!老寻事，今儿给他点记性!&rdo;任保媳妇仍不住手地打。　　任保身上真痛，但在众人眼前不好意思向老婆求饶;可是要硬下去，挨的拳头更多，就来了个不说话。&ldo;他嫂子，住手吧，打得不轻啦!打坏了还得你伺候。&rdo;又一个讲情的。　　&ldo;不行!他不吐口，俺就打!说，敢不敢啦?&rdo;任保媳妇边打边问。　　这时有位从门口过路的外村老汉，听院里闹哄哄的，探头一看，见那高大敞怀的女人，正闷头打腿下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打着还问&ldo;敢不敢啦。&rdo;他急忙抢进门，向任保媳妇劝道：&ldo;嗳呀，孩他妈!你可不好往死里打，管孩子，教训两下就行啦。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何必上这末大的火，快消消气吧!&rdo;他又对挨打的任保说：&ldo;你这孩子，胡闹时就忘妈啦!快向妈求个情，说下次再不敢啦!快呀!&rdo;　　人们的哄笑声，盖过了他的话。任保媳妇这才不好意思地住了手。过路老汉生气地向人们嚷道：&ldo;你们是些么街坊邻居?看着孩子挨打也不拉一下。&rdo;　　人们笑得更厉害了。任保心里暗骂&ldo;老混蛋&rdo;，可是为此自己不挨打了，还要感谢他。任保怕外村人知道其中真相，索性趴在地上脸朝下，躺着不起来。　　这老汉可真够热心的，他又正色地教训一句才走开：&ldo;还躺着做么?听，你小兄弟在屋里哭啦，快给妈哄孩子去。&rdo;　　任保的老婆和丈夫一样，也非常地能偷东西，靠近他们住的人家，门窗随时要关严，否则不是丢了鸡蛋、油盐，那粮米、蔬菜一定会少些。直到解放以后，他们偷的毛病才慢慢有了些改变，但都没有去根。　　村人说任保懒有懒福，娶个老婆和雇个长工一样能干活。自从媳妇过门后，他家男女的作用就颠倒过来，其实，无论是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是任保媳妇一人担当的。有年刨地瓜，任保一时高兴下地了。他老婆因事没去。任保干活每次都是天不晌就回家，这次到吃午饭时刻却还不见影子。媳妇寻思许是他来了兴头忘吃饭了，何不送给他吃，也省得来回跑，误工夫。　　任保媳妇拿着饭到田里一看，镢头和扁担放在地头，地瓜一棵未刨，连人也不见了。任保媳妇在地里到处找也没寻见。她来到地南头柴草堆前，忽听鼾声如雷，跑过去一看，任保正四仰八叉躺在草堆上，铺着麻袋，舒舒服服地睡大觉。他身边有一大堆烧过的花生皮，还有一些好花生。媳妇心里明白，他们这里没种花生，这是扒的隔壁邻居老东山地里的。她本来生气他没干活，可是一想他吃了花生省下饭，也合得来，活她自己能干。　　晚上要回家之前，任保在草堆顶上望着风，媳妇到挨边的老东山地里扒了一大篓大地瓜。动身时，任保打着懒洋洋的哈欠对媳妇说：&ldo;你就挑一筐地瓜吧。&rdo;　　&ldo;一筐怎么挑，你和我俩抬?&rdo;　　&ldo;我真累坏啦，腿痛。&rdo;任保无精打采地说，&ldo;那头我坐里面吧。&rdo;媳妇骂道：&ldo;死鬼，你就不怕人笑话…　&rdo;她扯起麻袋，&ldo;你要不怕憋得慌…　&rdo;　　任保的东墙邻居老东山，真吃够这夫妻两个的苦头了，为少蛋丢盐之类的事，不知和任保夫妻吵过多少次，吵过多少年了。老东山明明知道东西是他们偷去的，可就是没有一次拿着人家的真凭实据。有一次老东山丢了个花碗，他侦探了好几天，趁任保人不在家，进去找了出来，心想这次可拿着证据了。他拿着花碗刚出门，院里遇上任保回来，反倒咬定老东山偷他的碗，两人互相吵叫，接着夺碗，把个花碗跌碎成两半，一人手里抢着一块…　老东山声嚷过几次：不是因为当初盖房子看风水，院门规定冲着西面牧牛山顶，他早把门改向东开了。　　这天黄昏，老东山正在打谷场上检查草垛有人动过没有，忽见任保媳妇从西河过来。他已养成注意他们行踪的习惯了，可是这老头子没有成功的遭数。就说今天吧，眼睁睁地看着任保媳妇挑着从他地里偷来的地瓜，他也认不出来啊，更不用说任保饱餐过他的花生了。　　老东山忽然警惕起来，眼睛瞪大了。他注意到任保媳妇担子后面那头麻袋里装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不象是庄稼。他的心一动，仔细观察，又发现这麻袋动了一下，老东山心里断定道：&ldo;老婆精，一准又偷了什么大东西!是只羊?也许是牛犊。&rdo;他忖度着，佯装回家，却紧跟着她。　　老东山非常谨慎地蹑手蹑脚挨近任保的门框，心扑扑地跳动。他的眼睛象盯着一颗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炸弹，紧张慌乱地大睁着。当任保媳妇放下担子，麻袋里的东西蹬弹了几下，呼噜了几声，老东山的心都快要冲出口腔，肯定地判断：&ldo;是口猪，肥猪!这娘们，有力气!这次可叫我当面抓住了。&rdo;他的呼吸停住了，眼睛紧盯着任保媳妇解麻袋的手，脱口要喊：&ldo;好哇!我叫你偷…　&rdo;可是棗他突然顿住，一时惊呆了。　　任保那满布麻疤的小脑袋摇摇晃晃地从麻袋口钻出来，打着喷嚏，翻转着睡眼。　　老东山不由地啊了一声，急忙掉头溜了。　　解放以后，干部对江任保经常进行教育，要他们夫妻改掉毛病，好好参加生产。去年又分给他几亩地，一头毛驴。任保也改了些，不偷大东西了。无奈他坏根种得深，懒毛病改不掉，和老婆两个还是手脚不老实。去年分的那头毛驴，养了两个月他就违背了向指导员许下的诺言，卖掉吃喝了。任保好几次想卖掉分得的土地，但由于曹振德的劝阻没卖成。　　村里人都知道江任保的为人，摸清了他的底细，谁也不爱答理他。现在他在学校教室里把曹冷元惹上了火，老人为他不听好话，糟蹋胜利果实而激怒了，要动手打他…　江任保见曹冷元这个平常那末老实的老汉动了肝火，急忙退到门口，准备逃跑;又见几个人拉住冷元，自己不会挨揍了，就理直气壮地喊道：&ldo;冷元老头!你想犯法?依仗是军属欺压我无产阶级分子?好，我找干部评理去!&rdo;任保转身刚迈门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看，立时缩了回去。　　江水山跨进屋，看着冷元气得脸色发青，就关心地问：&ldo;大爷，你生谁的气?&rdo;　　冷元眼睛发直地盯着任保，没有回答。　　那高个中年人说：&ldo;任保这东西，在这儿胡闹!&rdo;　　&ldo;你要做什么，江任保!&rdo;江水山声色俱厉地喝道。　　在所有的村干部中，任保最畏惧民兵队长江水山了。这位复员军人对他一点不讲客气，不给他好气，不听他胡缠。任保瞅着江水山，胆怯地说：&ldo;没么，没么。&rdo;他又笑脸向冷元道：&ldo;大叔，别生气，侄儿…　&rdo;　　&ldo;水山，没有事。&rdo;冷无知道水山的脾气，怕他对任保发作。他冷静下来，对任保说：&ldo;任保啊!我不是为别的，你长这末大，白活啦!什么时候你能学好点。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走吧!&rdo;　　&ldo;哎，大叔，民兵队长，我走…　&rdo;任保搭讪着溜出了门。&rdo;&ldo;整理得怎么样啦?&rdo;江水山向大家问着，弯下腰干起来。&ldo;快好啦，你歇会吧。&rdo;冷元装上烟，忽然想起一回事，&ldo;水山，才你仲亭哥找你，见到了吗?&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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