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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吗?瞧,在水边蹲着。
姑娘和小石匠跑过来,一人架着一支胳膊把他拉起来。
小可怜,蹲在这儿干什么?姑娘伸手摘掉他头顶上的麦秸糙,说,别蹲在这儿,怪冷的。
昨夜里还剩下些地瓜,让独眼龙给你烤烤。
老师傅走了。姑娘沉重地说。
走了。
怎么办?让他跟着独眼?要是独眼折磨他呢?
没事,这孩子没有吃不了的苦。再说,还有我们呢,谅他不敢太过火的。
两个人架着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头。
傻蛋,走吧,走吧,河里有什么好看的?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为你狗日的让老猫叼了去了呢!刘太阳冲着黑孩说。他又问小铁匠:怎么样你?把老头挤兑走了,活儿可不准给我误了。淬不出钻子来我剜了你的独眼。
小铁匠傲慢地笑笑,说:请看好吧,刘头。不过,老头儿那份钱粮可得给我补贴上,要不我不干。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滚他妈的蛋!
生火,干儿。小铁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个上午,黑孩就象丢了魂一样,动作杂乱,活儿毛糙,有时,他把一大铲煤塞到炉里,使桥洞里黑烟滚;有时,他又把钢钻倒头儿插进炉膛,该烧的地方不烧,不该烧的地方反而烧化了。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儿去啦?小铁匠恼怒地骂着。他忙得满身是汗,绝技在身的兴奋劲儿从汗珠fèng里不停地流溢出来。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里试试水温,手臂上被钢钻烫伤的地方缠着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从伤口里散出来。黑孩的眼里蒙着一层淡淡的云翳,情绪非常低落。九点钟以后,阳光异常美丽,阴暗的桥洞里,一道光线照着西壁,折she得满洞辉煌。小铁匠把钢钻淬好,亲自拿着送给石匠师傅去鉴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蹑手蹑脚溜出桥洞,突然的光明也象突然的黑暗一样使他头晕眼光。略微迟疑了一下,他便飞跑起来,只用了十几秒钟,他就站在河水边缘上了。那些四个棱的狗蛋子糙好奇地望着他,开着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着咖啡色头颅的香附糙贪婪地嗅着他满身的煤烟味儿。河上飘逸着水糙的清香和鲢鱼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动着,肺叶象活泼的斑鸠在展翅飞翔。河面上一片白,白里掺着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涩刺痛,但还是目下不转睛,好象要看穿水面上漂着的这层水银般的亮色。后来,他双手提起裤头的下沿,试试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盖,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裤头使劲捲起来,两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来。这时候他已经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齐往他身上扑,往他身上涂,往他眼里钻,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坝上青香蕉一样的颜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着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会儿,脚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里,裤头全湿了,一半贴着大腿,一半在屁股后飘起来,裤头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从脚下卷起来,抚摸着他的小腿,两颗琥珀色的水珠挂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劲抽动着。他在河中走动起来,用脚试探着,摸索着,寻找着。
黑孩!黑孩!
他听到小铁匠在桥洞前喊叫着。
黑孩,想死吗?
他听到小铁匠到了水边,连头也不回,小铁匠只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来呀!小铁匠挖起一块泥巴,对准黑孩投过去,泥巴擦着他的头发梢子落到河水里,河面上荡开椭圆形的波纹。又一坨泥巴扔过来,正打着他的背,他往前扑了一下,嘴唇沾到了河水。他转回身,唿唿隆隆地躺着水往河边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儿,站在小铁匠面前。水珠儿从皮肤上往下滚动,一串一串的,嘟噜噜地响。大裤头子贴在身上,小鸡子象蚕蛹一样硬梆梆地翘着。小铁匠举起那只熊掌一样的大巴掌刚要扇下去,忽然觉得心脏让猫爪子给剐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脸。
快去拉火。师傅我淬出的钢钻,不比老家伙差。他得意地拍拍黑孩的脖颈。
铁匠炉上暂时没有活儿,小铁匠把昨夜剩下的生地瓜放在炉边烤着。黄麻地里的风又轻轻地吹进来了。阳光很正地she进桥洞。小铁匠用铁钳翻动着烤出焦油的地瓜,嘴里得意地哼着:从北京到南京,没见过裤裆里拉电灯。黑孩,你见过裤裆里拉电灯吗?你干娘裤裆里拉电灯哩……小铁匠忽然记起似地对黑孩说:快点,拔两个萝卜去,拔回来赏你两个地瓜。黑孩的眼睛猛然一亮,小铁匠从他肋条fèng里看到他那颗小心儿使劲地跳了两下,正想说什么没及开口,孩子就象家兔一样跑走了。
黑孩爬上河堤时,听到ju子姑娘远远地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阳光捂住了他的眼。他下了河堤,一头钻出黄麻地。黄麻是散种的,不成垅也不成行,种子多的地方黄麻杆儿细如手指,铅笔;种子少的地方,麻杆如镰柄,手臂。但全都是一样高矮。他站在大堤上望麻田时,如同望着微波荡漾的湖水。他用双手分拨着粗粗细细的麻杆往前走,麻杆上的硬刺儿扎着他的皮肤,成熟的麻叶纷纷落地。他很快就钻到了和萝卜地平行着的地方,拐了一个直角往西走。接近萝卜地时,他趴在地上,慢慢往外爬。很快他就看到了满地墨绿色的萝卜缨子。萝卜缨子的间隙里,阳光照着一片通红的萝卜头儿。他刚要钻出黄麻地,又悄悄地缩回来。一个老头正在萝卜垅里爬行着,一边爬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着麦粒,一穴一穴地点种在萝卜垅沟中间。骄傲的秋阳晒着他的背,他穿着一件白布褂儿,脊沟溻湿了,微风扬起灰尘,使汗溻的地方发了黄。黑孩又膝行着退了几米远、趴在地上,双手支起下巴,透过麻杆的间隙,望着那些萝卜。萝卜田里有无数的红眼睛望着他,那些萝卜缨子也在一瞬间变成了乌黑的头发,象飞鸟的尾羽一样耸动不止……
一个红脸膛汉子从地瓜地里大步走过来,站在老头背后,猛不丁地说:哎,老生,你说昨天夜里遭了贼?
老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垂着手回答:遭了,偷了六个萝卜,缨子留下了,地瓜八墩,蔓子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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