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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身子泡在热汤里,晗君觉得四肢百骸都舒展了下来。氤氲蒸腾的热气将浴室隔离成了另一个世界,这里让她觉得放松又安全。常姑姑一面给浴桶里添着药汤,一面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将军时常征战在外,此次难得在家多待一些时日,殿下可一定要把握好时机,为侯府添个一儿半女才好。”
晗君不耐,用手遮着脸,不想听她唠叨。她与窦慎尚未圆房,此次又添新伤,自然心里排斥着与他过分亲密的接触,却也知道那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殿下,这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若无子嗣傍身,只会像老夫人一样处境尴尬。”常姑姑仍然不肯放过她,依旧不依不饶的说着。
晗君无奈,只好道:“我看老夫人过得也不差,至少在这府中说一不二,谁又能违逆她的意思。”
“我的殿下啊,”常姑姑有些怒其不争,“那只是表象!”她一面环顾着四周,一面压低声音道:“将军的脾气,谁又能拿得了他的主意,老夫人不也得顺着他的意思来么。到底不是亲生的祖孙,哪里会事事如她心意。老奴可是听说了,今日老夫人想让那几个妾氏来见殿下,硬是被将军挡了回去,还顺便告诉府中诸人,无事不得来叨扰殿下,否则定不轻饶。老夫人气得跟什么似的,不还是无计可施。”
说着,却又笑了起来:“这也是好事,殿下只需要逢迎将军之意便好。趁着这个独宠之际,诞下子嗣,也好让那些不安分的人断了念想。咱们在这里无依无靠,须得多做打算。”
常姑姑虽然古板刻薄,但到底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看事情也算通透。她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他们这些人来此自是无依无靠,凉州众人明着不说,但是心里却一定也很排斥。听说朝廷的旨意刚刚下达,老夫人和岑夫人便迫不及待地为窦慎纳了几房妾氏,皆为凉州贵女。无论她愿不愿意,时事迫人,总要有所依靠才好。可是,她不想将希望全都寄托在窦慎身上,这个人她看不透,也并不认为他能够是自己的依靠。
一个有野心有手腕的男人,何曾会将心思分在女人身上半分。他所说得世俗的幸福,不过是成就了大业后锦上添花般的存在。而她从来都放不下长安,放不下兼爱非攻的祈愿。
未来凉州之前,她或许有过幻想,指望着窦家雄踞一方,却并无争心,一切不过是太皇太后多虑。然而所见种种皆戳破幻想,派出之人带回的消息也是铁证如山,窦家积存实力,并没有偏安一隅的打算。
她无限绝望的想,有一日窦慎会不会走上她祖父楚王的老路呢?尸横遍野,民不聊生,争心和欲望永无休止,仿佛是诅咒一般封印在了她的身上,周而复始。
晗君在浴室待了许久方姗姗而出,乌发如墨,素衣如雪,不施粉黛的她颇有清透皎洁之美。窦慎支着半个身子打量着她,眸色深深,微带笑意。
侍婢们见此,悄然打下了帘子,尽数退了出去。
灯火的暖色映衬着窦慎俊逸清致的眉眼,光影幽暗处是他线条明朗的下颌。夜色旖旎,于阑珊的微光之下,他锋芒尽敛,带着朦胧的温柔。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他示意晗君坐过去。见她不应,又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纤长洁白,骨节分明,全然不似一只常年握着刀枪剑戟的武夫之手。
如果只看这样的他,又有谁能与玉面修罗几个字联系在一起呢?
晗君微垂了眸子,不想自己为外在表象所惑,微移双足,坐在了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阿罗,坐过来些,不要与我这样生分。”他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轻缓一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军中待了太久,行为举止过于鲁莽,才让晗君如此疏远着他。灯下的美人扑簌着长睫,仿佛冰雪堆砌而成,他不能惊吓到她,一切须得顺着她的意思。
她并不忸怩,只是疏冷,虽依他之言略有靠近,但仍让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这次征羌人又受伤了,怕你担心一直没说。”窦慎换了个十分委屈的腔调,凑过来些,看着晗君道。见晗君抬起了头,眼里果然带了担忧,他又向前挪了挪,解开了半边衣裳。肩胛之下果然狰狞着一个新伤,从伤口上看是羌刀所致,虽然已经结了痂,但是仍然可以想见当时的可怖。
晗君是个很有同理心的人,最是见不得这种场景,现下愁眉紧锁,紧紧咬着下唇,忍耐着翻涌的难受。窦慎一双眼只盯着她看,适时地又补了一句:“当时我只想能活着回来见你,连伤口都没有及时处理,谁知道再看时已经化了脓。伤医用浸过烈酒的刀生生将腐肉剜了出来,流了那么多血。要不是受了太多次伤,已经习惯了,我真担心回不来。”
窦慎说完,明显看到晗君的眉跳了一下,眼波潋滟出一抹悲悯的光芒。她终于伸出了手,用颤抖的指轻轻触上了那蜿蜒如蛇般丑陋的伤疤,抬起一双水眸看着他,问:“疼么?”
窦慎趁机捉住了她的手,温柔安慰:“早就不疼了。”
她摇头:“我问的是当时。”
刀剜血肉,怎么会不疼,只不过从年少时便将受伤当做了一种习以为常。荡平西境,在别人口中是一段传奇,但是对于自己而言却是无数次的九死一生。他有心让晗君关心自己,虽有刻意亲近之意,但又未尝不是心里最深处的渴望。他渴望在自己沙场归来时,有一盏灯为自己而留,灯下的人为真心为自己担忧。
他的手握她握得紧,话却说得愈发温存:“当时有些疼,不过习惯了。”
晗君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许心酸,亦忽略了他靠的越来越近的身体。
“阿罗,你可是厌恶我,疑心于我吗?”窦慎环住了晗君的腰,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之上,那里有一颗心,跳的兵荒马乱,“你是我的妻室,我有什么道理欺你瞒你呢?若我真得存了其他心思,你孤身在此,又能如何?”
他实在善于洞察人心。晗君只觉得一番话诚心实意,恳切非常。是啊,她如今只身在凉州,他又有什么必要去骗自己呢。凉州兵力如此强盛,果如他所言,就算拼杀,朝廷也绝对不是对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朝廷式微,如今蠢蠢欲动的又何止是凉州一家。但是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在自己眼前发生,太皇太后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到了这里,就是将自己逼迫到悬崖边上,稍有不慎,玉石俱焚。
“凉州如今兵力最盛,临冰,你可会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只烛花突然炸响了一声,室内一时极亮,照耀着他深邃秀致的轮廓,将他如墨画一般的眉眼趁的深邃不可逼视。晗君也想不到,自己终是有一日问出了这句话,用这样直接的,毫不遮掩的方式。
然而他却笑,带着磊落又飒爽的姿态,几乎是毫不思索地说:“不会。”
见她不信,窦慎解释:“大郑气数未尽,谁第一个造反便是自讨死路。凉州积攒了几代人的心血,我不会让它毁于一旦。”
他是一个精明的人,更是一个有远见的统帅,晗君明白,他说得这一点是实情。
可惜晗君终究有贪念:“若是有人率先谋反,将军又将如何?”
窦慎这次不再笑了,用拇指勾画着晗君的双眉,姿态亲昵,却带着冷意。隔了片刻,他的唇在晗君的额心轻轻吻了一下,道:“自古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太皇太后是料定了我会中美人计,所以派了长乐宫里最好看的人来。阿罗,你想要用一己之力换千军万马么?”
晗君见他刻意转移话题,苦笑:“我从没有过这种愚蠢的想法。”
窦慎的眉紧紧皱了起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若是肯骗人,又怎知我不会心甘情愿落入彀中呢?”
说罢,他高大的身躯便压了下来,方寸之间,呼吸纠缠,晗君的心慌乱的无处安放。
只听窦慎的声音已纠缠在耳际:“我也很好奇,我最后究竟是做了犯上作乱的臣子,还是勤王救驾的功臣。阿罗,一切未可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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