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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柳湘莲等在江南山寨,数日后与逃亡彼处的冯紫英、陈也俊并抱琴相见。大家坐在一处,悲愤交加。柳湘莲问起情况,紫英、也俊皆不愿细说。紫英跺脚懊悔:“虎兕最后一搏,竟功亏一篑!此次再不是大不幸中大幸,实乃大大不幸!一箭封喉未遂愿,他们躲到那智通寺里,仇琛、邬维率众在寺外护卫。我们与韩琦兄、若兰兄、倪二兄等奋力冲撞,若兰兄将那仇琛射杀马下,那邬维竟临阵逃脱,他们所率人马惊慌四奔,我们遂撞进寺门,直逼他们躲藏的正殿……”湘莲道:“这不是马到成功了么?”也俊叹口气道:“那时断后的张太医冲到最前,道长安守备袁野的援兵已到,已涌入铁网山樯林,那邬维见援兵到,又折返来厮杀,张太医命紫英、若兰、倪二回头迎战,带着韩琦和我直撞开殿门……”湘莲道:“为何不利落收拾那于太上皇不孝、于手足不义者?”紫英道:“你需知道我们早商议好,若能一箭封喉,平安撤离,则火速返京,迎那脱却月形的正日登基,则天地霁颜、万民欢腾,太上皇亦无忧矣!若虎兕相持,那边援军迅至,我们倒是还留着他的好,因我们若将他草率杀掉,不及回京布局,他们的兵将倒先有一支回京,则京中必有篡位者坐收渔利,甚至危及太上皇、皇太后,岂不社稷不幸?”湘莲道:“你们这些算计,我倒能懂,却不以为妙。那么,你们不收拾人家,人家就不收拾你们么?”也俊道:“正是如此,当时我们掌控殿前,那些龙禁尉没死没逃的,皆被我们刀逼跪下,张太医便与那人交易。我听那人厉声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反叛?’张太医道:‘我乃太医张友士,来处你自知免问。’那人斥道:‘咄!我太医院中无有你这一号!’张太医道:‘只怕我后日就不止是太医院正堂!’那人道:‘好笑!你主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张太医就将那鶺鸰香串掷到他怀里,哈哈笑道:‘且看这是什么?想想来自何处?’那人一时声噎……”薛蝌一旁听不明白,因问道:“那香串是怎么回事儿?”紫英因道:“此乃张太医设下的离间之计。那鶺鸰香串本是他赐给北静王的,上面有记号。将那香串给他,令他感到众叛亲离。因朝中众人皆知,北静王是最无宝座之想的面团团人物。倘若连他亦与我们暗中通气,那可见人心思变,他是四面楚歌了。”也俊接着讲那天情形:“那人强作镇定,道:‘我早安排勤王之师,有没有你们来,他们都要到的,估摸此刻已经上山,你们是难完身而退的了,你们若跟我鱼撕网破,则社稷怕也落不到你们主子手里,那火中取栗的,怕比我还令你们厌恶!你们听着,那勤王兵到,我可免你们一死,让开条路,任你们逃遁,且绝不通缉。’张太医就道:‘不必废话!你且将那贾元春交出!’那人见并不动他,只索贾元春,口气倒变了,像松了口气,又故意呵呵笑了两声,道;‘这刁妇手携腊油冻佛手,分明是想趁我睡熟时加害于我,早该正法!’便朝里面断喝一声:‘赐他缢死,扔了出去!’没几时,遂见那夏太监将贾元春扯着头发扔了出来,颈上犹缠着汗巾。此时寺门外阵阵呐喊声近,张太医一刀伸去将探出门外的夏太监砍成两截,又将那贾元春拦腰一举,扔到马上,我也急速上马,亦挟持一人,随他冲出寺门,与那些涌上来的援兵厮杀,昏天黑地,血光四溅,终于冲出重围,也不回那卫家圃,往早计划好的隐蔽处而去,到那里,才发现韩琦、倪二皆冲散了,张太医检查了那女尸,确是贾元春无疑,啐道:‘你告发秦可卿,换取宠信富贵,毕竟一报还一报,也有今天!’我见了有所不忍。”紫英道:“他罪有应得,我们此次大功虽未告成,有他偿命,亦一快事!只是若兰竟气息衰微,张太医给他止血施治,亦不能挽回,竟在我怀里升天了。我从他怀里掏出金麒麟来,搁到自己怀里,今后若能见到宝玉,要交给他。”湘莲遂问那一旁的抱琴:“也俊兄拦腰扔到马上带走的,就是你了。你是怎么跑出殿门的?”那抱琴犹惊魂未定,宝琴递他安魂汤,他呷了两口,小螺又为他捶肩。
众人皆望着抱琴,他泪流满面,慢慢言道:“外面嘈杂声起,我已知道不妙。那夏老爷平时对娘娘慈眉善眼、百依百顺,圣上喝令缢死娘娘,他竟立马凶神恶煞,解下娘娘汗巾就往脖子上套,还喝令我与他一起各拽一头,我吓得跌倒在地,他就命小太监与他一起用力勒绞,那娘娘就在我眼前让他们生生的给勒毙了!我还没回过神,又见那夏老爷抓着娘娘发髻将他抛出殿外,也是娘娘身子重,他用力过猛,自己露出,就被外面一刀斩断……”宝琴因问:“那你是怎么跑到殿外的呢?”抱琴道:“其实我也不知究竟,如今想起来还在血光梦魇里。若非这位陈公子将我提到马上,我也不会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了。”陈也俊道:“人在急难中,谁不想活命?逃离血光,不教自会。想是你那时急切里不顾一切,胡乱逃遁。竟逃至我刀口之下。算你运气,我们起事前商议好的,张太医一再嘱咐,若得便,无论那个太监、宫女,俘获一个带回也好,可从中得知种种机密。所以我没挥刀将你如夏太监那样斩作两截,还把你一直救到这里。”抱琴道:“我并不谢你。你知我为何随娘娘尸体奔出?细想起来,我这一辈子,打小随他,随惯了,他去那里,我就去那里,故他那般惨死,我也随他,你们将我也杀了,倒是我的造化。”宝琴道:“说那里话。这些天你来到这里,我跟你说了多少知心话。如今你该明白,秦可卿也罢,元春姐也罢,都是红颜薄命。他们这些男子汉,要举义旗正社稷,且由他们去。他们自有道理。只是咱们女流,不必拴在他们那战马上,总还该惜自己这条命才是。”因问:“那元妃娘娘不是甚得宠爱么?怎么说舍就舍?说缢死就缢死?还有那腊油冻佛手,怎么会说成是凶器呢?”抱琴喘息一阵,接着道:“那圣上与元妃娘娘,按说感情甚笃。你们应是知道的,元妃娘娘初选为女史入宫时,我随他是派在义忠亲王那里的,那时义忠亲王已然坏了事,然太上皇犹嘱咐要丰其衣食、葆其舒适,宫中女史,并我等宫女,谁敢懈怠?元妃娘娘,那时还不是娘娘,且如此说,顺嘴,带着我,都还不是服侍亲王、王妃,是分去服侍他的嫡子,太上皇之嫡孙,在那里好多年,后来又再分到东宫,甚得喜爱,东宫登基,他见圣上尽弃前嫌,亲亲睦族,方报知圣上,二十年来辨那秦可卿是谁,终于水落石出。圣上令那秦可卿自尽,允宁府大办丧事,且令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鸣锣张伞亲去上祭,一时轰动京城,不知底里的惊叹宁府一重孙媳妇丧事能如此隆重,知底里的知圣上意在既往不咎,从此合族亲睦、天下太平,纷纷出动,听说光路祭的席棚就搭得有几里之长。圣上觉得元妃娘娘既深明大义,又能乞求赦免家族前衍,实在是忠孝两全,故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六宫恩爱,渐集一身。娘娘也真争气,榴花盛开,子粒渐次饱满。不曾想圣上还要跟他亲近,竟把一个成型的男胎,压得流出。那以后娘娘甚是惶恐。记得去年七夕,娘娘在宫中乞巧,命我将一枚九孔银针抛入铜盆中,月光下看那影子,他看得仔细,又让我看,令我如实道出吉凶,我见那针影粗壮,喜的不行,对他言道,分明是又要怀上胖小子的吉兆,他听了亦喜上眉稍,按说我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偏那时候我又想起那年他制的春灯谜来,千不该万不该多嘴多舌,道这影子亦像你那灯谜说的爆竹:能使妖魔胆尽催,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宝琴等皆等他说下去,那抱琴却噎住了,小螺催他:“究竟还有一句是什么?”抱琴长叹一声道:“那句实在不吉利,道是:回首相看已化灰。当时我就没背出这一句来。如今想来,不就是应验了吗?到头来竟是这么个下场!”说着又掩面涕泣。那紫英犹恨恨道:“谁是妖魔?他告发出人命来,他才是妖魔!”抱琴拭泪道:“那时候你们只顾着挖地埋葬那卫若兰,又急着要找给冲散的人,我见你们把娘娘扔在那里不管,就用手给他刨坑,那里刨得动!可怜那元妃娘娘,先你们没到的时候,圣上还跟他云雨哩,你们知道完事依例要由太监去问:‘留不留?’我在屏风后听夏太监去问,圣上还说的‘留’,夏太监退出来还记在牌子上,我还祝祷娘娘他再石榴开花结子满哩,谁想到瞬息风云突变,你们来索命,圣上就舍他的命,还不想让你们觉得是得了逞,倒还是他赐死的。娘娘那腊油冻佛手,不过是个略大些重些的玉石把件,平日握在手里,一是怀念祖母,二是安神吉祥,怎会用他砸圣上?圣上也曾玩笑过,并未真以为然。谁知圣上到头来还是用了这么个罪名!这腊油冻佛手,竟酿成了奇祸,早知如此,府里又何必把他送进宫来?我越想越惨,为那娘娘刨坑,两手都出血了。”也俊就道:“后来我们不是也就帮你挖了个坑,把那贾元春掩埋了吗?看着他那死尸,我也动了恻隐之心,人固有一死,但如他这么死的突兀,死的狼狈,死的凄凉的,还真不多。我们这虎兕之争,虽势所难免,却也够惨烈的了!”湘莲道:“韩琦兄、倪二兄,他们究竟到那里去了呢?”紫英道:“想必没有战死,亦未被他们擒获。只是到今日还没赶到这里,一路上怕就难了。”也俊道:“唯愿他们都找到匿身之地。且为他们每日念佛吧。”宝琴道:“你们几个,俱已被认出无疑,那卫若兰抛下云姐姐,他们必去找他报复,这可如何是好?”湘莲道:“我明日就再潜往京城,能救几个是几个。”
且说那韩琦,在鏖战中被对方乱箭射中身亡,后打扫战场,被认出,故通缉的画影图形里,没有他。那倪二却只受点轻伤,骑马冲出樯林,因不熟悉当地地形,未能找到撤退集合地,胡乱奔走到天明,又不敢到人烟稠密处,便往更偏僻处去躲藏,因官兵无人认识他,故通缉的画影图形里也并没有他。圣上天明后召集邬维、袁野护驾,整理队伍,收拾残局。那邬维此时才看清智通寺门旁的对联写的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不禁脊梁骨上蹿过一道阴冷之气。验明韩琦正身后,圣上知他乃锦乡伯公子,甚为震惊,因那锦乡伯乃圣上前几年亲封的,十分信任,优待有加,前些时虽有人联名弹劾,他看过奏折后并不以为然,留中不发,意在维护,未曾想这次谋逆的叛贼中,韩琦竟是一员骁将。那张友士,事毕遁回其主处,有待通盘解决,固亦不必通缉。圣上下旨回銮。不许邬维、袁野等泄露有逆案发生之事,特意仍保持凤藻宫版舆,版舆前如曲柄七凤黄金伞等卤簿一如往常,令迎驾人等皆以为此次春狝亦如以往,平安无事、欢喜回朝。众王爷觐见,他又特意掏出那鶺鸰香串,当众再赐那北静王,北静王又惊又喜,连连谢恩,他心中十分得意,因将那谋逆者的挑拨离间,已化为乌有。回銮第二日,虽有通缉冯紫英、陈也俊、抱琴等的画影图形在各城门贴出,贾雨村等率人搜拿,朝野并无震动,因缉拿叛贼乃天朝寻常事,那冯、陈不过是京城风流公子,并非皇族重臣,抱琴虽引出些街巷窃议,但鲜有知他系凤藻宫元妃娘娘近侍的,历朝历代,宫女谋逆的例子亦不少见,无非本朝又添一例罢了。接连几日,京城一切如常,街市车水马龙,庙会繁华依旧,贵族府第锣鼓喧天,平民酒肆杯盘狼藉,圣上更宣那北静王府与忠顺王府的戏班轮流进宫献演,《翡翠园》看完观《长生殿》,那《翡翠圆》有指奸骂佞之词,圣上拍手称快,道大小官员都该一观,以为镜鉴;那《长生殿》本应由琪官担纲,忠顺王称罪,道镇班之宝琪官突患喉疾,另换琅官串演,跪请圣上恕罪赐目,圣上全不在乎,道戏好就行,那日琅官亦使尽全身解处,虽不如琪官圆熟,亦差强人意,圣上看得十分专注,演到悲凄处,不禁喟叹落泪。那贾雨村接连缉查数日,那有那三个逆贼身影,因怕圣上亲自过问,也不便另从监里提几个来顶包。圣上又对此次春狝护驾有功的邬维、袁野大加褒奖,封邬维为镇海伯,袁野调至御前任都尉,余大小官兵皆有赍赏,一时颂圣声不绝。那雨村毕竟心细虑深之人,去邬维处贺喜时,谈笑中似无心之问,那邬维亦欢喜中随口道出,遂得知两王府戏班宫中献演,邬维恩准陪观,两回随侍圣上观剧的,均系吴贵妃,而六宫都太监一职,已另任命了郇太监担任。雨村又发现,那裘良虽与他同被受命缉拿叛逆,却又另有旨意,单由裘良执行,他岂能询之,冷眼观察,知是将若干府第住宅严加封锁把守,其中就有史鼐、史鼎、冯唐、卫若兰、陈也俊、王子腾、梅翰林等宅,及锦乡伯府、宁国府、荣国府等处。又风闻更有化装成平民的官兵,游动在僭制私设太医院的那大王府四围。雨村遂断定,莫看此时京城风平浪静,转瞬便会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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