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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叫我公子呢,杨叔。”东方易有些腼腆地摸了摸鼻尖,被老仆称呼“公子”,总是让他想起父亲还在的那段幸福日子。
“对老仆来说,公子虽然当了家主,但还是从前的那个公子啊。”拨落最后一颗算珠,杨治恭恭敬敬地把自己记录好的小簿子,呈给露出羞涩笑容的年轻公子。
“二叔辛苦了。”接过老人手里的簿子,东方易没有急着翻看,而是望了望外边的天色,“时候不早了,二叔先回去吧,我还要在铺子里再待上一会儿。”
杨治应了一声,他知道这个面带羞涩、刚刚接手家业的年轻公子,是对自己不放心,还要查一查账目,便知道自己这两年来没有再贪半枚铜钱的做法是赌对了的,不过这也得亏是他去年眼力准,见老爷有些熬不住身子,当机立断,停下了一直以来的小动,不然……
东方易挥了挥手,见杨治走了之后,才在昏暗的室内点亮烛火,对着光同时摊开了账簿与小簿子。
其实他早就知道杨治的小动,不过之前是因为他没有接手家业,因得父亲的缘故不能有所举动。
紧接着,父亲病逝,自己接手家业时急于用人,加上杨治那段时间做的还不错,便还没有辞掉这个老仆人。
后来,在商海里磨砺了几个月,消去了少年人的锐气长志,学到了中年人的圆滑处事,东方易也就不在意杨治贪的那几个小钱了,毕竟贪的也只是小钱,也无伤大雅。
如果现在把杨治辞了,再找一个新的账房先生,谁知道新请的人,会不会是一个胃口更大的杨治呢?
账簿与校对小簿上的文字,如灵动活泼的鸟兽般,一个一个的跃入东方易的眼中,在他的脑海里化无数枚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响声的漆墨竹算珠,轻而易举地拨算出最终的数字答案。
一页页翻过,一个个数字在不断的勾对,东方易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等到他将账簿确认无误的时候,点燃的蜡烛已经落了小半桌的蜡泪,他将账簿塞入自己胸前,轻轻吹灭了蜡烛,摸索着走出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站在店铺外面看了一小会儿的星空,才掏出钥匙和锁,要将店铺锁上。
黑影突然出现,东方易只能依稀辨别出人形,甚至来不及确认黑影的数量,锁住他脖子的有力臂膀,以及浸满了迷药、捂住口鼻的汗巾,便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晕了过去。
再睁眼,一片黑暗。
深色的布带,紧紧勒在东方易的眼眶上,让他连开合双眼的动都做得很困难。
不知道从何时塞在嘴角的破布,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然而被这破布填满了口腔的东方易,除了自嘴边不停的流出涎水,就只有从嗓子眼里发出像狗一样呜呜的哽咽。
羞辱,卑贱,可恨,这大概是东方易一生中最耻辱的时刻,但也正是因为这极度扭曲的绝境,才能够造就出那位成为一代传奇的“典当东方”。
当眼前的黑布被拉开的时候,东方易眯着眼以适应周围过于强烈的火光。
成堆的火把,立在空旷的原野;成群的人,有主人也有仆人,站在被火光映出阴影里。
东方易原以为自己是被人扔在了地面,然而当他摇晃着身子,将捆绑在他身上的牛皮筋越挣越紧的时候,才可悲的发现,自己被架在一板用来分解全牛的巨大铁台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把他嘴里的破抹布扯出来吧,熏了这么久,希望这乖孙能口气大点。”
满是沧桑衰老的声音响起,这唯有灯火与磷火燃烧的原野之中,漆黑的人影比夜更险恶,他们拥簇着高高的竹台,颜色不一的六纹锦绣铺满竹杆,居高临下的白发老媪衣着素雅,如一朵起了枯褶的墨绘水莲,却长在了那堆野兽皮毛搭成的暖座上。
这是典当行的龙头老大——把火妪,现已九十一岁高龄,身手却矫健得不弱于二十来岁的青状男子,因她有着半夜把火游行旷野,故被人称“把火妪”。
嘴里的臭布条被人扯出,洒出一连串的黏稠涎水,东方易顾不上吐出嘴里的浊物,更没有时间调整快要被撑得脱臼的下巴,而是忍着近乎忍不住的咳嗽,声音轻柔但绝对清晰、恭敬地叫了一声“把火婆婆”。
把火妪无声的大笑,露出不因年老而掉落的雪白牙齿,她指着被人压在铁台上的东方易,像是在展示着自己养的小狗一样,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炫耀着。
“瞧,你们把我的乖孙贼吓着了,他这口气啊是一点也不大,一看就知道是咬牙咽下了。”
东方易抬头仰望着坐在高台之上的老太婆,尽管他拼命掩饰着眼底的恐惧与不安,以维持他表面上的镇定,来与把火妪谈判的筹码,但他那低溃到极点的势,早已经出卖了他。
各行各业,皆有一个固定的话事人,多是隐退的老前辈,又或是与该行业不相关的其他生意人,在黑话里又叫做“罩子”,人们放狠话时常说“有人罩我”,便是如此由来的。
罩子,或者说龙头老大,他必然是不参与所管行业的生意的,因为他的职责就是维持行业里的规矩,解决同行之间的争斗,所以必然是不能实质上的生意联系的。
行业里的各个生意人,每年都会从分得的红利里面抽出一些上交,当做孝敬龙头老大的供养钱,所以每行每业最富得流油的,便是他们的“罩子”。
“把火婆婆叫晚辈来,是有什么事,何必大动干戈的——”
“乖孙贼,你还不知道老婆子把你抓来是做什么吗?”吧唧吸了一口卷纸烟,把火妪最喜欢这种低糙烟纸与粗大烟丝的结合,因为这只有最劳苦的农民所抽的旱纸烟,十分的够劲刺激。
“我今年的银钱可是交足了的,我敢肯定比谁都要多,把火婆婆——”
“你还有脸说!”一震手指,把夹着的烟卷弹飞,徐缓燃烧的烟头在六纹绸缎上,接连烧穿好几个窟窿,把火妪也毫不心疼,“别人到你铺子里典当东西,你竟然只压一成价格,靠着‘薄利多销’的好手段,硬生生地抢走了其他人大半的生意!”
把火妪一下子站了起来,被火光映亮的皱纹全部燃烧起来,宛若狮子狂怒时戟立的鬃毛。
“老婆子今天抓你来,是干什么的?就是用你这乖孙贼祭天,以泄诸位同行的心头之愤!”
如秃鹫振翼忽起,把火妪掠下高台,无视三丈有余的高度,双腿直直落地,却没有任何响声发出,她腿脚利索地迈步走到东方易跟前,伸手取过一把尖刀顶着年轻公子的额头,让红艳艳的血自刀口处流了出来。
“把火婆婆,有话慢慢说。”东方易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静起来,“杀了我对您没有什么好处,那些典当的人已经认准了我的铺子——”
“哦?老婆子我不可能因为你这一个乖孙贼,得罪了典当行的其他老板,不过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老婆子可怜可怜你,就给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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