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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心2(第4页)

易连慎笑道:“傻子,正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放你一个人回来。因为他晓得你独个儿回来,我不会拿你怎么样。而他呢,却要去说服一众叔伯将领。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况且牵涉到我们兄弟闹家务,有些人正巴不得浑水摸鱼。他手无寸权,并无自己的一兵一卒,一旦翻脸,那些人势必杀了他来向我邀功——毕竟他是我同胞兄弟,我不便杀他,所以替我下手,是再好不过的忠心之表。他独个儿冒这偌大的风险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拖上你……万一他真的事成,可以发兵南下围困符远,我更不敢拿你怎么样,定然要留着你与他谈判。一旦事败,他独个儿死于乱军之中,也尽够了。他这样替你打算,难道还不是喜欢你喜欢得昏了头?”

秦桑摇了摇头,说道:“他如果真的喜欢我,定然会留我在他身边,宁可我陪着他一起死,而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二哥,你猜错了,他如果要一件东西而到不了手,宁可毁之弃之。他放我独个儿回来,不过是烟幕弹而已。在你们男人眼里,从来只有天下,只有大事,我不过区区一介妇人,无足轻重,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就像二哥你,难道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这三千里江山如画?”

易连慎被她说得微微一怔,端起酒杯来慢慢饮了一杯酒。秦桑见细雨萧瑟,满池残荷,风过处遥送暗香,那桂花开得正好,碧叶盈盈,金蕊吐芬,幽香似能蚀骨。雨幕轻绵如同薄纱,被风吹得飘飘渺渺,将近处的树石,远处的亭台楼阁,全都掩映在这轻绵白纱似的雨雾之中。

这日之后,易连慎却像是对她另眼相看,每日总邀了她吃饭或者小坐,言谈之间并不再说及易连恺,反倒谈些诗词歌赋。易继培号称是“儒将”,割据的豪强里头,他也算是中外公认的读书人。易连怡、易连慎自幼就是延请名师教导,虽然称不上学贯东西,但是于旧学颇有根底,易连慎偶尔雅兴大发,还会吟咏作对,填上一首七绝或者五律。秦桑虽然念的是西洋学校,可是幼时启蒙底子并不差,虽然不会做旧诗,但对旧诗的品评还是懂得一些。易连慎的诗倒作得不坏,颇有点李义山的风骨,秦桑每日与他闲话,心里却暗暗着急,因为府中禁绝出入,外头的情形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府内的消息,也是隔绝。但这样说说谈谈,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她趁机提一些要求,将女眷分散来软禁,因为现在的屋子太狭小,所有人挤在一起,吃不好睡不好。四姨太那日更落下了一个病根,一见到当兵的就吓得哆嗦抽白沫子,所以又延医问药,极为不便。这样的要求易连慎总是可以答应她,只是她好几次提出来,想要见一见二嫂,易连慎却总是不肯。

如果易继培还活着,也许还能巴望事情起最后的变数,可是中风这种病症异常凶险,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她倒是很少想到易连恺,想到的时候也只是脑海中一闪,这么多年来她只见他吃喝玩乐,从来没有见他做过正经事,这次遭逢大变,如果按易连慎所说,他竟是去策动六军打算围城……;如果易连慎只是信口开河,只不知道这些日子,易连恺到底到哪里去了。

她每次想到易连恺,都会下意识地不愿深想,那日易连慎说的一番话她并不相信,却到底在心里埋下了一点狐疑,就像一颗种子,蠢蠢欲动,随时可以破土而出。她心里知道易连慎并无善意,那些话九成九会是假的,但易连慎将这一招使出来,自己眼睁睁还是会上当,因为她委实不喜欢易连恺。

家逢巨变她才被迫嫁了易连恺,婚后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而她是缺水的鱼,苦苦挣扎终究是枉然。尤其易连恺对她那样坏,喜怒无常,随时就会翻了脸。他太难讨好,或者她没存心讨好过他,但就算让她存心去讨好他,她也觉得无从下手。易连恺就像是六月的天,一时阴云密布,一时阳光灼灼,一时雷霆万钧,一时云收雾霁。太难琢磨,而她又从心底并不乐意去琢磨他的喜好。

她甚至觉得,连易连慎都比易连恺好应付,虽然易连慎心狠手毒,一旦翻脸真正是杀人不眨眼,不过外表却温文尔雅,只要不彻底去惹到他,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平日谈诗吟赋,仿佛寻常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那日秦桑亲眼瞧着他下令杀人,几乎要被他糊弄过去。不过他每日陪着自己清谈,到底有何更深的用意,却也琢磨不透。但每日可以出来走走,并不被囚禁于斗室之中,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现在仍和大少奶奶同居一室,大少奶奶每日忧心忡忡,因为易连怡的现状她也不知道。但好在易连怡瘫卧在床,易连慎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估计亦只是软禁而己。这样一日日拖延,转眼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偌大的易宅便似波澜不惊的古井一般,连外面世界的一丝回响都听不见。秦桑虽然几乎每日都能见着易连慎,却打听不出任何消息来,更不知道外头时局变化如何,只是坐困愁城而已。

这天天刚蒙蒙亮,秦桑突然被一种巨大而沉闷的声音惊醒,大少奶奶看她倏地坐起,不由问:“怎么了?”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大少奶奶听了听,说道:“像是在打雷……这秋天里,不应该打雷……”

秦桑突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炮声,是炮声!”

大少奶奶还是糊涂的,说道:“好端端的,怎么打起炮来了?”

秦桑道:“是打仗了,所以有炮声,这么近肯定就在城外,是打仗了。城外有炮声,我们被围住了。”

大少奶奶“哎呀”了一声,说:“那谁跟谁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被围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秦桑喃喃道:“不晓得……也许是李重年来了,也许是孟帅带兵南下……”她甚至觉得,也许会是易连恺。

不过不论是谁,只怕易连慎终于要面对兵临城下,符远虽然是驻兵重镇,亦是符州省会之区,但仅仅半个月这炮声就在城外响起,如果是南下之兵,未免神速。

秦桑想,江左还是有人反了,有人不服气,所以反了。易连慎太年轻,在军中不过短短数载,而易继培自有心腹,至于下面的旅长师长,保不齐各有心思,各人有各自的一把小算盘。就像李重年,公然通电全国表示要借兵过江,就像高佩德,公然要带兵南下,而符远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汤,现在炮声轰轰烈烈,已经是围城了。

这一仗似乎并没有打很久,因为符远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以交战只持续了短短半日,便听得城外的炮火渐渐稀疏。大少奶奶急得团团转,奈何连房门都出不去,也只是白白着急而己。秦桑看到边柜上搁着一只话匣子,突然灵机一动,心想这么多天来自己竟然没留意到这个,话匣子可以收听到中外的广播,能听到广播自然就知道了外面的消息,自己简直是蠢到了家。

幸好还不算太晚,秦桑将话匣子抱下来,蒙在被子里,大着胆子悄悄调着频道,终于找着一个外国的广播台,说的是英文,秦桑听得极是吃力,又不敢掀开被子细听,只能将耳朵贴在那上面,终于听得一句半句。原来十天之前承州巡阅使慕容宸就声称要“援南”,发起大军越过奉明关,借道济州挥师南下,跟高佩德隔江对峙。高佩德虽然不服从易连慎,但仍硬着头皮没有后撤,固守永江天堑。两军有短暂的几次交火,但胜负未分,可是这时候李重年趁机宣布义州独立,立马就调兵东进符州,另外望州、云州尽皆通电独立,响应李重年。而李重年到了方家店,就拉了易连恺作所谓的联军统帅,号称要援救易继培,说易连慎是兵变,意图弑父。中外媒体对此多有争执,有人说这只是易家的家务,有人说易继培已死,江左局势再无人能弹压得住,于是群雄并起。

大少奶奶看秦桑神色凝重地听话匣子,偏偏里头说的又全是洋文,她听不懂。大少奶奶心中着急,可是又不敢打断她,最后秦桑把话匣子关了,小心地放回原处,大少奶奶才问:“怎么样?到底是谁打过来了?”

秦桑说道:“是联军打过来了。”

“联军?联军是谁的军队?”大少奶奶毕竟不明就里,问,“联军是坏人吗?谁是他们的大帅?”

秦桑并没有说话,心想易连恺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这明明是李重年的队伍,这一场兄弟阋墙,到了最后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哪怕联军最后赢了,李重年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只怕易连恺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一旦胜了,易连恺就是碍事的棋子,李重年定会过河拆桥;如果联军输了,李重年自然不会留着易连恺,说不定还会立时杀掉他,以便跟易连慎谈判。这样想来,无论输赢,易连恺的处境都极是凶险,秦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大少奶奶看她叹气,只道她心里发愁,反倒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只是大少奶奶对外头时局世事皆是一窍不通,所以也只是泛泛地劝解,并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宽慰之感。

这日大约因为开战了,所以易连慎并没有照往日一般出现。秦桑连日提心吊胆,此时又累又倦,伏在床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极浅,没有睡多久便惊醒,醒来的时候只见大少奶奶跪在窗前,虔诚地念念有词。

“大嫂。”

大少奶奶是小脚,站起来的时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满面愁容,说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萨保佑,保佑那个什么联军快快退兵,打仗总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上来了。”又问秦桑,“你觉得这仗,二弟打得赢吗?”

秦桑说道:“大嫂,您就别担心了,二哥打得赢打不赢,那是他的事情。咱们就算是担心,又有何用处呢?”

大少奶奶道:“总归是一家人,老爷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这一仗真败了,这个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庆幸地想,幸好自己没有告诉她易连恺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会觉得两兄弟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位大少奶奶仍旧是旧式的思想,可是旧式的思想也是有好处的,就好比懂得少,快乐就多一样。

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桑也想过,到底这一仗,自己是盼着谁赢呢?如果易连慎赢了,或许自己这辈子也见不着易连恺了。因为她现在就是易连慎攥在手里的一颗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下场如何还很难说。如果易连恺赢了呢?自己是不是就重新过回从前的生活?从前的生活其实她也并不眷恋。只有一刹那她曾经想到了郦望平,但郦望平其实已经死了,在她的心里,从他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郦望平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潘健迟,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秦桑觉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大概因为被关在屋子里,只听外边一阵阵炮声,一阵阵枪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除了现在易连慎很少有工夫来跟她清谈,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条河,河面上早就已经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缓慢地,无声地,向前流去。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终于见到了二少奶奶。自从家变之后,二少奶奶一直没有出来过。秦桑被卫士请了去,才知道这位二嫂的处境跟阖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过她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身边多了许多易连慎的卫士,名曰保护,其实也和监视差不多。秦桑见了这种情形,便知道无法与她多说。而且二少奶奶怀孕已经有五六个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预备了一大桌子菜,说是秦桑回来了这么久,还没有替她接风。二少奶奶问:“大嫂还好吗?”秦桑说道:“还好。”又主动说道,“几位姨娘都还好,四妹妹病了一场,不过这几日听说也好起来了。”

二少奶奶说:“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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