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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谷歌、脸谱网和其他算法成为无所不知的先知之后,很有可能就会进一步演化成代理人,最后成为君主。为了解释这个过程,让我们以Waze为例。这是一个GPS(全球定位系统)导航应用程序,许多司机现在都在使用。Waze绝不只是地图,靠着数百万用户的不断更新,它能得知各种堵车、事故和警车位置的信息。因此,Waze知道怎样让你躲过繁忙的路段,让你以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你到了某个路口,直觉要你往右,但Waze要你往左,用户迟早都会明白,最好相信Waze,而不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乍看之下,Waze算法应该只是先知的等级。你问问题,先知给你答复,但最后还是由你决定。然而,如果先知开始赢得你的信任,合理的下一个步骤就是让它成为你的代理人。你只是向算法指定一个最终目标,它就会在没有你监督的情况下,自行达成目标。以Waze为例,就是你将Waze连接到自动驾驶的汽车上,并告诉Waze“走最近的路回家”或是“走风景最漂亮的路线”,又或是“走污染最小的路线”。由你来发号施令,交给Waze来执行。
最后,Waze可能就会成为君主。它手中握有大权,所知又远超于你,就可能开始操纵你和其他驾车人,塑造你们的欲望,让你们做出顾全大局的决定。例如,假设因为Waze实在太好用,所有驾车人都开始使用。再假设今天一号公路大堵车,而备选的二号公路车流相对顺畅。如果Waze只是让大家都知道二号公路顺畅,所有驾车人就会一窝蜂开向二号公路,最后又全堵在一起。在所有人都找到同一位先知,而且每个人也都相信这位先知的时候,先知就摇身一变,成为君主。这时的Waze必须为大局着想。或许它只会告诉一半驾车人二号公路顺畅,而不透露给另一半。这样一来,一号公路的堵车压力能够减轻,而二号公路也不至于无法消化车流。
微软正在开发一套更复杂的系统,名为Cortana。名称出自微软热门游戏系列《光晕》(Halo)当中的一个人工智能角色,现在则是一款人工智能个人助理。微软希望Cortana能够成为未来Windows操作系统的内嵌功能,并鼓励用户允许Cortana存取计算机内的所有文件、电子邮件和应用程序,好让Cortana更了解用户,进而提供对许多事务的建议,并成为能够代表用户兴趣的虚拟代理人。Cortana可以提醒你给太太买生日礼物,帮你挑礼物,预订餐厅,还会在晚餐前一小时告诉你该先吃药。也可以警告你,再不放下手上的书,一个重要的商务会议你就要迟到了。而就在你开会之前,Cortana还会警告你,现在你的血压太高、多巴胺分泌量又太低,根据过去的统计,这种时候你的商业判断常常会出大错,所以最好一切先别下定论,别许下什么承诺或是签署任何合同。
一旦Cortana从先知发展成代理人,就可能会直接代表主人进行对谈。一开始可能一切都十分单纯,我的Cortana联络你的Cortana,敲定适当的开会时间和地点之类。另外就是在求职时,雇主说不用麻烦寄简历了,只要允许他的Cortana问我的Cortana各种问题就行。又或者,一个潜在交往对象的Cortana跑来找我的Cortana,互相比较一下过往的记录,看看这两人合不合得来,但这一切可能人类主人完全不知道。
随着Cortana得到越来越多授权,就可能开始互相钩心斗角,好为主人谋求更多的利益。于是,你在就业市场的表现也可能越来越依赖你的Cortana质量如何。有钱人买得起最新的Cortana,在对穷人和他们的旧版Cortana上拥有绝对优势。
然而这里最难解的问题在于,Cortana的主人身份究竟为何?我们已经提过,人类并非不可分割的个体,也没有单一整合的自我。这样一来,Cortana该迎合的是谁的利益?假设我的叙事自我在新年下定决心,要控制饮食,每天去健身房。但一周后到了该去健身房的时间,体验自我却告诉Cortana开电视、订比萨。Cortana该怎么办?是要听从体验自我的命令,还是一周前叙事自我做的决定?
你可能会想,Cortana不就像个闹钟吗?叙事自我在晚上定了闹钟,好在早上把体验自我叫醒去上班。然而,Cortana拥有的权力会远大于闹钟。体验自我只要按个钮,就能让闹钟安静下来。但相较之下,反而是Cortana太了解我,知道只要按下我的某个内部按钮,就能让我听它的“建议”。
在这场竞赛中,不仅仅有微软的Cortana参赛。谷歌即时通信软件(GoogleNow)和苹果的Siri也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亚马逊同样会用算法研究你,再用累积的知识来向你推荐产品。逛实体书店的时候,我是自己在书架间浏览,凭着自己的感觉挑出想看的书。但浏览亚马逊网上书店的时候,则是有算法立刻跳出来告诉我:“我知道你先前喜欢哪些书,而与你品位相似的人,也会喜欢这本或那本新书。”
这还只是开始。今天在美国,读电子书的人数已超过读纸质书的人数。比如亚马逊的Kindle等电子书,就能在用户阅读时收集数据。举例来说,你的Kindle会知道你在哪些地方读得快、哪里读得慢,在哪一页你休息了一会儿,又是在哪一行你放弃了这本书,再也没读过(最好赶快告诉作者,让他重写那一部分)。如果Kindle再升级,装上面部辨识和生物计量传感器,就能知道你读的每个句子如何影响你的心跳和血压。它能知道什么会让你笑、什么让你哭、什么让你生气。不久之后,在你读书的时候,书也在读你。你很快就会忘了大部分读过的内容,但亚马逊却什么都不会忘。有了这样的数据,亚马逊就能更精准地帮你选书,也会让亚马逊清楚了解你是怎样的人,如何让你激动或平静。
最后可能是我们一分一秒都无法与这个全知的网络断开。断开,就等于死亡。假设医疗理想得以实现,未来的人类将会在体内植入许多生物监测装置、仿生器官和纳米机器人,以监测人体健康状况,并避免感染、疾病和伤害。但这些装置需要24小时全天在线,才能时时追踪最新的医疗发展,以及抵抗网络空间暴发的新瘟疫。一如家庭计算机会不断受到病毒、蠕虫和特洛伊木马的攻击,以后的心律调节器、助听器和纳米科技免疫系统也无法幸免。如果不去定期更新身体中的防病毒程序,可能某天早上醒来我们就会发现血管中的几百万个纳米机器人都被某个黑客操纵。
因此,21世纪的新科技可能会彻底扭转人文主义革命,让人类交出权威,送到非人类的算法手中。如果你觉得这个方向实在太骇人,该怪的并不是那些计算机怪才,这其实是生物学家的责任。我们必须意识到,推动这个趋势的主要力量来自生物学的洞察,而非计算机科学。生命科学认为,生物就是各种算法。如果生物的功能真的和算法大有不同,就算计算机在其他领域大展神威,仍然不可能了解人类、引导人类的生命,更不可能与人合而为一。一旦生物学家判断生物也是算法,就等于拆除了有机和无机之间的那堵墙,让计算机革命从单纯的机械事务转变为生物的灾难,也将权威从个人转移到了算法网络。
确实有些人对这种发展感到恐惧,但事实上,也有数百万人再乐意不过。今天许多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隐私和个性,把许多生命点滴全放到网络上,每个行动都记录下来,与网络的连接一中断,就算只是几分钟,也会让他们歇斯底里。就在我们身边,处处都有由算法代替人类权威的情形,不是因为什么重大的政府决策,而是由于狂潮般的个人日常选择。
如果再不小心,结果可能就会是奥威尔笔下的那种警察国家,而且持续监测的还不只是我们外在的各种举止,甚至也包括我们身体内、大脑中的活动。可以想想,如果生物计量传感器无所不在,斯大林可能会用它来做什么?普京又可能想做什么?然而,虽然有许多捍卫人类个性的人担心20世纪的噩梦重现,竭力抵抗这个似曾相识的奥威尔式敌人,但人类的个性其实还受到另一方向更大的威胁。在21世纪,与其说个人会被外界力量残忍碾碎,还不如说会先从内部缓缓崩解。
今天,大多数企业和政府都会尊重每个人的个性,承诺依据每个人的需求和愿望提供医药、教育和娱乐活动。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企业和政府就得将个人解构为许多生化子系统,用无所不在的传感器监测这些子系统,并用强大的算法加以解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所谓不可分割的个体只是一个宗教幻想。现实中,个人是许多生化和电子算法的混合体,没有清晰的边界,也没有自我中心。
不平等的再升级
在自由主义面临的三个实际威胁中,我们已经讨论了两个:第一,人类将完全不具价值;第二,人类整体仍然有价值,但个人将不再具有权威,而是由外部算法来管理。算法系统仍然需要由你来谱写交响乐、教历史或编写计算机程序,但算法系统对你的了解会超越你自己,也因此会为你做出大部分重要的决定;而且,你还会觉得这真是太好了。这个世界并不一定不好,但会是一个后自由主义的世界。
自由主义面临的第三个威胁在于:有些人仍然会不可或缺,算法系统也难以了解,而且会形成一个人数极少的特权精英阶层,由升级后的人类组成。这些超人类将会拥有前所未有的能力及创造力,让他们能够做出许多世上最重要的决定。他们会为算法系统执行关键的服务,而算法系统既无法了解也无法管控这些人。然而,大多数人并不会升级,于是也就成了一种新的低等阶级,同时受到计算机算法和新兴的超人类的控制主导。
人类如果从生物定义上分裂成不同的阶级,就会摧毁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根基。有自由主义的地方,仍然可能有各种社会及贫富差距,而且因为自由主义把自由看得比平等更为重要,所以甚至也觉得有差距是理所当然。但自由主义仍然假定所有人都有同样的价值和权威。按照自由主义的观点,有人是亿万富翁,住在豪华的城堡里,也有人是贫穷的农民,住在茅草屋里,这完全没有问题。因为对自由主义来说,农民感受到的独特体验,其价值并不下于亿万富翁的体验,所以自由主义的作家才会写出长篇小说来描述贫困农民的生活体验,而且连富翁也会满怀热情地读这种小说。如果到百老汇去看音乐剧《悲惨世界》(LesMisérables),会发现好位子的票价可能高达数百美元,全场观众的身家总和可能高达数十亿美元,但他们看到冉·阿让(JeanValjean)只为了偷面包救活饥饿的侄子就得入狱19年时,仍然会深感同情。
同样一套逻辑也适用于选举,贫穷农民有一票,亿万富翁同样也只有一票。自由主义面对社会不平等的解药,不是让每个人都有同样的体验,而是对于不同的人类体验赋予同等的价值。然而,如果贫富差距已经不只体现在财产价值上,而且出现了真正的生物学上的差异,这一套还行得通吗?
安吉丽娜·朱莉发表在《纽约时报》的文章中,就提过基因测试成本高昂。她进行的测试就要价3000美元(还不包括实际的乳腺切除术、重建手术和相关治疗),而在这个世界上,还有10亿人每天收入不到1美元,15亿人每天收入在1到2美元之间。就算他们一辈子努力工作,也不可能负担得起要价3000美元的基因测试。目前贫富差距还在逐渐拉大。到2016年年初,全球62名最富有的人,拥有的财产总值等于最贫穷的36亿人的总和!由于目前全球人口约为72亿,也就是说,这62名亿万富翁所拥有的财富,大约就是较为贫穷的全球一半人口的财产总和。
DNA测试的成本可能会逐渐下降,但也会不断出现昂贵的新疗法。因此,虽然日后一般民众也能负担得起原有疗法,但精英分子永远能领先几步。纵观历史,富人享有许多社会和政治优势,但和穷人之间从未出现真正重大的生物差距。中世纪贵族曾号称自己的血管里流着高贵的蓝色血液,印度婆罗门也坚称自己比其他种姓更聪明,但这一切都只是胡说。然而在未来,我们可能真的会看到这一天,在升级后的上层阶级与其他社会阶级之间,身体和认知能力真正出现重大差距。
面对这种情境,科学家的标准答案是:20世纪也有许多医疗突破是从富人开始,但最后全体人类都同样受益,所以其实是有助于缩小而非扩大社会差距。举例来说,疫苗和抗生素最早只有西方国家的上层阶级能够享用,但现在它们改善了全球所有人的生活。
但要希望这种过程在21世纪重演,可能只是一厢情愿。原因有二:第一,医学的概念正在经历巨大变革。20世纪的医学旨在治愈病人,但21世纪的医学则逐渐走向要让健康的人再升级。“治愈病人”代表的是一种平等,因为这假设有个身心健康的规范标准,而人人都应享有这样的健康。如果有人低于标准,医生就该解决问题,让这些人能够“像大家一样”。相较之下,要让健康的人再升级,背后则是精英的概念,因为这里并没有所有人通用的标准,而是要让某些人比其他人强。人类就是希望自己记忆力比别人强,智商比别人高,性能力更不能输。如果某种升级已经变得太廉价、太普遍,人人都能升级,那等于就是把基线提高,等着下一代疗法继续超越。
因此,到了2070年,虽然穷人很有可能享有比今天更好的医疗保健,但他们与富人的差距将更为拉大。做比较的时候,我们找的比较对象通常都是同时代更幸运的人,而不是以前命运不佳的祖先。如果你对一个住在底特律贫民区的美国人说,他现在享有的医疗保健水平可比100年前的美国人好多了,大概不会有什么鼓励作用。事实上,这种话听起来是十足的自以为是。他会说:“为什么我要和19世纪的工厂工人或农民比?我也想过电视上那种有钱人的生活啊,或者至少有郊区那种高档住宅。”同样,如果你到2070年告诉下层阶级,他们享有的医疗保健已经比2017年时好得多,对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上半点安慰。因为他们心中的比较对象会是那些升级后主导世界的超人类。
第二,就算会有许多医疗突破,我们仍然无法肯定穷人到了2070年一定能享有比今天更好的医疗保健,因为国家体制和精英阶层可能根本不想再为穷人提供医疗保健。医药之所以能在20世纪使大众获益,是因为20世纪是大众的时代。20世纪的军队需要几百万的健康士兵,经济发展也需要几百万的健康工人。因此,各国都建立起公共卫生服务体系,以确保国民的活力和健康。人类最大的医疗成就正是为大众提供卫生设施、疫苗接种,消灭流行病。1914年,日本精英阶层之所以愿意为贫民接种疫苗,在贫民区兴建医院,修建污水处理系统,正是因为如果希望日本成为军事和经济强国,就需要数百万健康的士兵和工人。
但这种大众的时代可能已经结束,针对大众的医学也将随之走入历史。随着人类士兵和工人让位给算法,至少部分精英阶层会认为,无须再浪费资源为大量无用的穷人提升甚至是维持基本的健康水平,而应该集中资源,让极少数人升级到超人类。
今天,日韩等科技先进国家的出生率逐渐下滑,儿童人数逐渐减少,但这些国家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抚养、教育这些儿童。而印度、巴西或尼日利亚这种发展中大国,要怎么跟日本竞争?这些国家就像一列长长的火车。头等车厢的精英,享有与世界上最发达国家同等条件的医疗保健、教育和收入水平。但还有为数几亿的一般国民,坐在三等车厢,苦于疾病、无知和贫穷。在21世纪,印度、巴西或尼日利亚的精英会想做什么?是要投资解决几亿穷人的问题,还是让少数百万富翁升级?在20世纪,因为穷人有军事和经济价值,精英阶层必须为穷人解决问题;但到了21世纪,精英阶层最有效(虽然十分无情)的策略,很可能是干脆切断百无一用的三等车厢,只让头等车厢继续前进。想与日本竞争,巴西需要的可能不是几百万个健康的普通工人,而是少数几个经过升级的超人类。
一旦出现这种在身体、情感和智力上都远超常人的超人类,自由主义信仰又怎么可能生存下来?如果事实证明,这种超人类的体验会和一般智人完全不同,情况又会如何?如果超人类一读关于低等智人偷盗故事的小说就觉得无聊,而一般人看到超人类的爱情肥皂剧又完全无法理解,该怎么办?
人类在20世纪的伟大成就——克服饥荒、瘟疫和战争——都是为了让所有人享有富足、健康与和平。至于21世纪的新议题:获得永生、幸福快乐、化身为神,也同样希望为全人类服务。然而,由于这些计划的目的在于超越而非维持基本要求,最后就可能创造出新的超人类阶级,砍断自由主义本源;超人类看待一般人,就会像是19世纪欧洲人看待非洲人的情况。
如果科学发现和科技发展将人类分为两类,一类是绝大多数无用的普通人,另一类是一小部分经过升级的超人类,又或者各种事情的决定权已经完全从人类手中转移到具备高度智能的算法,在这两种情况下,自由主义都将崩溃。什么样的新宗教或意识形态,能够填补这样的缺口,并且指导我们如神一般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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