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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我怎么忽然听得懂这里的人说话了。这个地方叫白茆,靠近三河镇。白茆村的人所说的每一句方言我居然都能听得懂。废话,三河镇离梅城这么近,你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听不懂这里的乡音呢?三河镇这个地方,你怎么会不知道?信访办的老徐就是三河镇的人哪!一个到山上来进香的老太太对我说:“闺女,这不奇怪。这证明你上辈子就是我们村的人。”我在村外山上的一座大庙里栖身。这所庙宇屋顶坍塌,柱廊朽坏,到处都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那首《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庙里的佛像和罗汉都被人敲碎了,可是还是有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到庙里来进香。他们偶尔也会带来一些供品。刚开始见到供品,我还傻乎乎地心里暗暗高兴,可随便拿起一个馒头往嘴里一咬,却发现根本不是白面馒头,而是用木头做的。大概是这一带粮食十分稀缺。大雄宝殿里有很多的老鼠,不过月亮却很好。还有泉水从山上滴到石洞里,十分幽寂。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大路的中间。那路上的尘土又细又软,且极厚,这大概就是古人诗句中常说的“香尘”了。放眼一望,路的两边都远得没有尽头。南风在那里横吹着。道路旁边隐约有一个村庄,村里的桃花全开了,红红的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桃花,艳得有些怕人,太绚丽了,像是有无数的孩子扯着嗓门在喊叫。天上的白云也是闲闲的,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触。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25)
我站在大路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忽然看见一辆吉普车卷起烟尘,呼啸而来,到了近前,吱的一声就停住了。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司机小王。小王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车?”
我看见还有一个人,坐在吉普车上,正在打开一张报纸。因报纸遮住了脸,我不能断定那个人是不是你。
我对小王说:“你要带我上哪里去?”
小王一脸坏笑地对我说:“快上车吧,人家在车上已经等急了。听见教堂的钟声了吗?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可是,我仍然站在马路中间左看右看。似乎想要看清楚,那个被报纸挡住脸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很快,我就从一块大青石上醒了过来。一个人哭了半天。天光已经大亮了,一群光屁股的孩子正在断垣残壁之中用石头敲着庙里的那口大钟。
谭功达读完了这封信,出了一身大汗,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奇怪!她做的梦和我一模一样!是我梦见了她的梦,还是相反?可是,他暂时还顾不上伤感和胡思乱想,他很快就找到了三河的位置,并留下了一个五角星。
此刻,谭功达看见那块巴掌大的地图上的一个区域已经被铅笔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五角星,假如用铅笔把这些地方连在一起,就可以看见一个完整的“姚佩佩逃亡图”。
她信中似乎也提到,她逃出梅城的第一站是界牌,而她的第一封信是从莲塘发出的。接下来是吕良、银集、临泽、小纪……等到把所有的五角星连起来以后,谭功达吓得呆住了。原来,姚佩佩并没有逃出多远。实际上她是围着高邮湖绕了一个大圈子,眼下似乎又回到了出发地。姚佩佩在完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随处游走,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懵懵懂懂的人。奇怪的是,她的足迹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圆圈。谭功达相信,即便是他用学生画图用的圆规,也不可能画得比它更圆,简直不可思议!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在给她指路?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最终的目的地又是在哪里?谭功达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烟,整整一个下午都在看着这个奇怪的圆圈。他知道,这个圆圈并未最终完成。假如冥冥之中姚佩佩的目的就是梅城的话,那么在梅城与三河之间,只隔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普济。
她只要一到达普济,几乎可以断定,她会立即被人认出,并扭送公安机关。普济大大小小的乡干部,没有一个不认识她。当然,如果佩佩要到达普济,她还必须首先渡过长江。目前她有两个地点可供选择:一个是长洲;另一个,是七八华里外的叉港。
整整十三年前,时间也是初春,谭功达作为渡江战役指挥部先遣队的一名指挥官,正和他的参谋们趴在一张地图前,守着一盏马灯,通宵未眠。他和部下们为将渡江的地点选择在长洲还是叉港而争论不休、反复推演……
谭功达希望姚佩佩选择从长洲渡江。因为只要是白天,她不可能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普济大坝。佩佩两次到过普济,见过那个大坝。他希望通过这个大坝,能使姚佩佩判断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何等危险的地带,从而迷途知返。这时,谭功达有些暗自庆幸。那座造了一半就停工的大坝,在这个迫在眉睫的关头,也并非全然无用。假如它此刻真的像自己所盼望的那样,能给予姚佩佩必要的提醒,废物利用,那么当初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呕心沥血就不能算白费。想到这里,在焦虑不安之中,心里仍有一份侥幸。
在此后的一个星期中,佩佩没有信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还是没有。
窗外的金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天气阴晴不定,云聚云散,而雨照例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随着来信的中断,姚佩佩被捕的可能性也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说不定就在此刻,她正在春天开阔的棉花地里遭到围捕,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在旷野上进行徒劳的折返跑,而警民协同的包围圈正在缩小……说不定姚佩佩正在被押赴梅城第二模范监狱的途中:她被五花大绑,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憎恶和恐惧,看着铁丝网外面连绵的春雨……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说不定,审判她的公判大会已经结束(也很可能没有任何审判),通往刑场的道路就像一杆秤,正好可以秤出残剩呼吸的重量……
这些悲惨的画面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日复一日,把他原本十分粗壮的神经磨得极为脆弱。就像露水中的蜘蛛网,又纤细,又明亮。不行,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立即动身,赶往长洲。既然姚佩佩的藏身地点被确定在三河与普济之间的三角地带,凭着他对那一块环境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也许能够很快找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也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这至少可以说明姚佩佩早已坐船沿江而下,在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上,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
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26)
半夜里他刚刚在床上熟睡了一会,听见窗外隐隐有人在啼哭。一轮弯月挂在中天,清风撩拨着窗帘,侧耳谛听,四周又寂然无声。谭功达披了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绕过向阳旅社的山墙,来到了自己卧室外的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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